一群正閑著無事的伙計們馬上得了號令,撲過來眾星捧月般把他往雅間推。
一頓喧囂后,塵埃落定,周璟坐在軟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身如細柳面似桃花的葉小宛,她堆著熟練的嬌憨而甜美的笑,替他斟了杯酒:“師兄好狠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去不得揚州,我只能留在這里當個酒童盆栽,今日才有幸為師兄斟酒。”
周璟聲音冰冷:“我倒覺得憑你的本事,天下九州隨處都去得。”
葉小宛奇道:“我要有這本事早走了,我資質這么稀爛你看不出來?”
“是。”他眼里又泛出惡毒的意思,“正經修為不行,旁門左道的東西很精通,這么想走,其他人不夠你勾搭?”
葉小宛不理會他的刻薄,反正是假的,她信口胡說:“師兄是盼著我只勾搭你一個,還得偷偷摸摸不叫你發覺?”
這女的煩死了,周璟正打算罵點臟話,忽聽她笑一聲:“以前我會,現在不會了。”
口無遮攔亂說話就是葉小宛,才不管他喜不喜歡,她就不刻意討好他,她就要在這場詭譎的夢里使勁纏著他,任性妄為。
“師兄名諱是?”葉小宛端著手里的半透薄扇,替他扇扇風,一面朝他巧笑倩兮。
周璟抓起一壇酒,“咣”一聲往案上一放:“你是陪客人飲酒說笑?”
其實不是,她只負責做美貌的盆栽吸引客人。
“師兄想讓我陪你飲酒說笑?”葉小宛取了只新酒杯,“恭敬不如從命。”
他直接將那壇酒推給她,自己又取了一壇:“我飲酒不用杯,你既然要作陪,只得論壇來飲,能喝完這一壇,再與我說話。”
十個葉小宛也飲不了一壇,她為難地蹙起眉頭,忽聞伙計們敲響雅間門:“葉姑娘,掌柜方才問你怎么不在大堂待著,你還是快下去吧。”
她利落起身,在酒壇上拍了拍,嫣然一笑:“這壇酒我一定陪師兄飲,替我留著。”
窗外漸漸陰云密布,雪亮的閃電劃破天頂,沒一會兒大雨便傾盆而下。
周璟飲了四五壇酒,終覺饜足,桐柏城第二大酒館里這味名叫“壺間風月”的美酒果然帶勁,許久不曾喝得這么盡興。
他瞥一眼案上剩下的那壇酒,只往袖中乾坤一放,推門出了雅室,下意識環顧一圈,卻見那桃花色的美人正被好幾個修士圍在當中,面上不見驚惶,反而笑得比方才還甜美。
“吳仙主特意來請,我怎會不去?”葉小宛情真意切,“前幾次我便想去了,只是身在其職,又有各種陰差陽錯去不得,始終是個遺憾。今日我一定去,還請諸位讓我準備準備,總不好說走就走。”
為首的修士不動聲色:“姑娘不必著急,我等在此恭候,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都等得。”
這才真真是個殘酷的世界,修士們沒聚集成仙門,反倒在城鎮里成了近乎惡霸一樣的存在,打著斬妖除魔的名號,魚肉黎民,仗勢欺人。吳仙主便是桐柏城的惡霸,早些時日便一直派人來這里尋她擾她,最近更猖獗到試圖直接搶人了。
葉小宛默默環視酒館,這次吳仙主派來的是修士,掌柜和伙計們早已躲起來,怕是后門側門也有人堵著不讓走。
二樓欄桿附近站著玄黑高挑的身影,她眼睛一亮,求助似的給周璟丟眼色,他卻好似沒看到,返身又進了雅室,順手還關上門,擺明了不想找麻煩。
葉小宛心涼了半截,耳后又傳來那修士的聲音:“桐柏城中無人會得罪吳仙主,葉姑娘素來聰明伶俐,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仙主交代過,姑娘若實在不愿去,便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大家都是壺中日月的客人,既然進來了,便是另一段人生,合該好好過下去才對’。”
她猛然一怔:“壺中日月?客人?”
“葉姑娘有任何疑惑,吳仙主自然會替你解惑。””
她默然良久,終于點頭:“行,走吧。”
修士中的豪富,葉小宛印象最深的是紫虛峰趙振,他在東萊城那座別館可謂富麗堂皇,但這位吳仙主顯然比趙振手筆大得多,已然有大荒妖君的氣勢,在城外高山上建住處,和昌元妖君的俊壇行宮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真想不到有修士作威作福到這種地步的世界。
葉小宛被迫沐浴更衣,換了身雪白薄紗般的華美長裙,裙擺暈染大片粉艷杏花,默不作聲的侍女們在她白嫩的額間也畫上同樣一朵杏花。
她被放在鋪滿柔軟錦緞的軟塌上,十來個人抬著軟塌進了金碧輝煌的仙主房間。
吳仙主是個身材高大,看上去約有四旬的中年修士。他揮手將眾人斥退,方才迎上前,將葉小宛從榻上扶起,目帶驚艷:“這些年我也算見過不少美人,卻沒一個有葉姑娘這般容姿。”
葉小宛退了一步,躬身行禮:“壺中日月是什么?求仙主解惑。”
吳仙主并不惱火她的開門見山,只溫言道:“看來你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便進來了,若不是遇上我,豈非危險至極?這里是神物壺中日月造的一場夢,進來后便會忘記所有前事,自現世的因緣中重新生就一段因緣。不過看來你還記得前事,與我一樣,我們都是對現世頗有執念的人。”
當真是一場夢?從未見過這樣真實的夢。
“壺中日月原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神明所造。”吳仙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自然只有成雙成對的愛侶才能進,你的愛侶呢?莫不是棄你不顧?看來我們又是同病相憐,我也曾有愛侶,相約一同來壺中日月,她卻變了心,我殺了她之后才想起前事。”
葉小宛下意識抽了口涼氣:“……仙主的意思是,這里每個都是真人?”
吳仙主笑了笑:“從外面來的當然都是真人,聽說有許多人即便出去了,還是千方百計想回來,這里實實是個有趣的地方,對修士而言,或許比外面還有趣得多,你待久些自然會喜歡。”
一只手撫在頸畔,葉小宛渾身寒毛倒立,只聽他又道:“你運氣不錯,修為如此低微,卻留著命來到桐柏城。要知道,雖是夢境,在這壺中日月死了也是真正神魂俱滅。以后跟著我,想要什么都有。”
他的手落下試圖解衣帶,葉小宛疾退數步,竭力鎮定自若:“我餓了,有吃的嗎?”
吳仙主卻笑得開心:“讓我看看你還有什么有趣的借口,吃飽了之后呢?”
“我可以唱曲跳舞。”
“再然后?”
“然后天就亮了。”
吳仙主哈哈大笑:“你不愿,甚好,如此才有趣。”
他伸臂作勢來抓,葉小宛連滾帶爬躲了一圈,見他不過是貓逗耗子般的耍弄,心里漸漸便有些絕望。
吳仙主饒有趣味:“不過一場夢罷了,葉姑娘何必執拗?”
雖是一場夢,可倘若醒不來,與現實何異?
葉小宛撲向月窗,冷不丁窗戶驟然破碎,璀璨的金光潮水般涌進房間,倏地漲高數丈。
“轟”一聲巨響,屋頂瞬間沒了,傾盆大雨直貫而下,沖刷滿室煙塵。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她甚至沒看清發生了什么,血水已被大雨沖得四處蔓延,吳仙主連尸體都不見。
周璟的聲音自墻外傳來:“這點稀爛修為,也好意思自稱仙主,真他娘的荒唐。”
可不就是荒唐?這位竟是真周璟,記不得前事,樂滋滋地做著這個世界的周璟,她卻沒這份好運。
葉小宛默默望著一地狼藉,破損的墻被一腳踹碎,玄黑身影朝她走來。
不是無視了她的求助,結果還是來了?
早知他是真的,她一定會好生避開,什么黃粱美夢,就曉得世上沒這種好事。
她又退了兩步,暈染華美杏花的白紗裙擺拖在血水里,周璟看了看裙子上半幅猩紅的顏色,忽然道:“為虎作倀的修士都被我殺了,你若肚餓,膳食房有吃的。”
……他竟真以為她想吃東西。
葉小宛張口想拒絕,卻找不到聲音,當真一路被他拽到御膳房,鍋里熱氣騰騰正煮著雞湯面,香氣撲鼻。
周璟盛了一湯盆遞過去:“吃嗎?”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眼前這個……臉盆?他真是太客氣了,只有他能灌下一盆面。
周璟毫不客氣自己開吃,鍋灶的熱氣徐徐襲來,葉小宛只覺亂麻鋪天蓋地。
情況反正是這么個詭異情況,周璟是真周璟,殺完人非拽著她來吃面,想想之前自己把他當假的,做出種種勾引舉動,她便希望地上馬上裂開一道縫,她好鉆進去。
周璟大口吞面,忽然喚了她一聲:“葉小宛。”
她一個激靈,像被一鞭子抽在背上,當即彎下去畢恭畢敬行大禮:“是!師兄有何吩咐?”
他皺眉看她:“少犯病,你和吳仙主的話我聽到了,此處既然并非真實世界,能進就能出,你若能記起從何處來,或許便能從何處離開。”
有道理。
而且看起來周璟還沒想起前事,太好了,她先前崩壞的行為還有救。
“我是在揚州鏡山附近被拉進來的。”
周璟看了她一眼:“和你的愛侶?”
葉小宛面不改色:“不錯,和愛侶一起,但我找不到他,不曉得一個人能不能離開。”
他眉頭擰得死緊:“你有愛侶,還勾引我?”
“你不要亂說啊!”她連連擺手,莫名心虛,“誰勾引你了?我說話輕率了些,我有錯,但絕對不是勾引你!你不要誤會!”
她那若不是勾引,他把腦袋割了。
周璟惱火又嫌棄地瞪了她一會兒,忽然又反應過來,倘若只有愛侶才能一起進入壺中日月,那他也有愛侶?
他又皺了皺眉頭,淡道:“我帶你去揚州,吃完面就走。”
對面的葉小宛修行一塌糊涂,看人臉色倒是十分精準,小心翼翼問他:“師兄還是找自己的愛侶緊要些吧?揚州我一個人能……”
周璟打斷她:“回頭我會想辦法救她。”
葉小宛頭疼得厲害,冷不丁他又喚她:“葉小宛。”
她再度一個激靈便試圖行大禮,行到一半便被他揪著后領拎直身體,他直直盯著她,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再這樣犯病,我就把你嘴封上。”
周叢華向來說一不二,說吃完面就走,當真就走,也不管夜色料峭。
一夜沒睡的葉小宛被迫趕了許久的路,午后終于來到一座村落,好容易借宿到民居,她簡直渾身發軟,恨不能馬上癱床上,把一身累贅的華麗紗裙撕個粉碎。
可周璟并不想放過她的樣子,又叫她:“葉小宛過來。”
以前怎么沒發現周叢華這么煩人?
她無奈地湊過去,卻被捉著胳膊拽進屋,周璟從袖中乾坤取出那壇壺間風月推給她:“該你兌現諾言了。”
……意思她受了那么大的驚嚇,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還得喝一壇烈酒?
“你有病吧?”葉小宛自暴自棄地豁出去了,“累得半死讓喝酒,我不喝!”
周璟看了她一眼:“也行,那出去后我找你兌現。”
“我喝!”
不就是喝酒嗎?葉小宛剛拆開酒封,周璟已接過酒壇把酒倒進壺里,又取出兩只瓷杯,替她斟上,突然問她:“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她聲音冷淡:“不認識。”
周璟與她碰杯,繼續問:“你的愛侶……什么樣?”
好家伙,看不出周叢華頗有心機,多半是想灌醉她套話。
葉小宛眉梢微揚,聲音變得溫柔:“他是個各方面都挺一般的人,不過我只喜歡他一個。”
他好似隱隱有怒意,又舊話重提:“既然如此,你為何要……”
她確然勾引他了,他不是沒上鉤?還直接把她丟下了,做什么擺出受害嘴臉?
暴雨拍打木窗,聲勢驚人,葉小宛就著雨聲一杯杯飲酒,她本就不善飲,數杯壺間風月下去,脖子已開始泛紅。
電光閃爍,照亮她手背上一道長而猙獰的傷疤,蔓延去手腕,沒入白紗長袖中。
“這個傷是?”周璟問。
葉小宛撩起紗袖,只見傷疤一直延伸到手肘處,她卻不甚在意:“小傷,早就痊愈了。”
周璟低聲道:“是狗妖之后受的傷?”
“不是,早就有了。”
可他替她療傷時,沒見到這樣顯眼的傷疤。
周璟突然喚出金光長刀,丟在她面前,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好像已明白他的用意,酒意上頭地笑出來:“幼稚。”
因覺他盯著自己看,葉小宛摸了摸發燙的面頰:“我臉很紅?我一喝酒就這樣,并不是醉了。”
飲酒者說這種話,多半就是醉了。
周璟從她手中拿酒杯,她卻不放手,纖細的手指非要與他較勁。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她眉心那點朱砂杏花已揉亂半個,越發襯得雙目中春水欲滴,笑靨淺淺。
他沒用力氣,拉鋸似的一點點跟她磨,順便開始套話:“葉小宛,你的愛侶是?”
葉小宛指了指他,醉得舌頭都大了:“想套我話?”
她也太他娘的能撐。
周璟蹙眉不滿地看她,看著看著目光卻軟下去。
第一眼見她,他便覺面善,她雖看起來不像什么好東西,可離開后他老是夢見一些若有若無的片段,及至聽到吳仙主的話,他忽然有了一絲了悟。
他和葉小宛以前多半認識,就連此刻心中蒸騰起的柔軟情緒都似曾相識,仿佛很久前他便對著同一個人生出同樣的柔絲。
與他牽扯的力道越來越弱,對面的葉小宛看上去像是要睡著了,他稍稍用了點力氣將酒杯奪走,反手扶住她肩膀:“算了,去睡吧。”
她扶著酒案起身,夢囈似的:“叢華師兄也早些休息。”
周璟一把勾住她的腰:“你叫我什么?”
葉小宛醉得亂糟糟的腦袋里始終繃著一根弦,此時弦被觸動,她登時清醒不少:“我說師兄早些休息。”
他看了她片刻,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想好了,既然忘了愛侶是誰,索性忘個干凈。從今天起,你也不許再想你那個愛侶,你是我的人。”
葉小宛瞬間嚇得酒醒大半,因覺他抱得甚緊,她奮力掙扎:“你瘋了!”
周璟連著她的雙臂一起緊緊箍住,聲音低下去:“我們以前認識。”
“認識又怎么樣?又不是那種關系!我們各自有喜歡的……”
“你騙我。”
若純粹只是朋友,為何裝作不認識?為何來勾引他?
“你根本沒有那個愛侶。”周璟掐住她的面頰,“我也沒有,我們是一起進來的。”
她張開的嘴唇一下被堵住,耳朵里像是有無數風聲在狂掃,她從鼻息里發出哼出抗拒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慌亂間,葉小宛終于尋到空隙順利將臉極力偏過去,咬牙切齒地念他名字:“周叢華!你簡直是無恥!”
周璟雙手捧住她的臉,拇指抵在她眼角:“是你先起的頭,我上鉤了而已。”
上他娘的鉤!明明看都不給看,碰一下就把她扔飛,發起瘋卻這樣強迫她。
“你無恥!”她眼尾微微泛起一抹紅。
周璟凝神不知想些什么,忽又瞇眼望向她:“我想起了,你尾椎上是不是有一粒小紅痣?”
……原來還有更無恥的。
葉小宛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后悔,她不該生出妄念,或許連花妖一族也不該進,直接往大荒去,這些致命的尷尬都不會有。
愚蠢的花妖總是被引誘住,軟弱不堪地試圖說服自己僅此一次。
他若是假的多好,她馬上就跳下去,順從自己惡劣的自私,在幻夢里替自己圓滿所有遺憾。
可他是真的周璟。
怎可能再續前緣,都過了那么多年,人妖殊途,終究不得開花結果。
葉小宛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變得平靜:“周叢華,真正的葉小宛是個花妖,還差點害死你,你清醒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