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內堂,一股茶香彌漫開來。
身穿紅袍的吳山端坐在掌院的公座上,那張方正的臉緊繃時,手里端著熱滾的茶盞,用茶蓋撥動著茶水,目光卻仍然停留在案前的賬冊上面。
關于宗藩的問題,圣上對“審人審財”的舉措是大加贊賞,但最核心的削減祿米的提議卻沒有裁決。現在讓他繼續斟酌,想一個更合適的方案。
這哪可能還會有更好的方案,既想要減輕朝廷的財政壓力,又想讓宗藩感到滿意,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故而,他想要整理往年的數據,讓圣上知道宗藩的問題已經不能再繼續拖下去,否則會危及整個大明。
正是煩惱之致,卻看到林晧然走了進來。對于這個趨利避害的學生,他說不上多么的反感,但亦沒有什么好感。
“學生林晧然,見過老師!”林晧然走了進來,給吳山行禮道。
在行禮的同時,他亦是偷偷觀察吳山的表情。本想從中獲悉這位便宜老師的心情,結果又是那張緊繃著的臉,根本無法判斷對方的心情好與壞。
“你來找我,所為何事?”吳山用茶蓋輕輕撥動著茶水,并吹了吹那熱騰騰的茶水,淡淡地問道。
林晧然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想到吳山竟然如此直接,一句客套話都沒有,只好硬著頭皮道:“弟子方才修史,看到了一則有趣的寓言。”
“哦?說來聽聽!”吳山輕啐一口茶水,眉頭微挑道。卻不知這個學生是打聽到他的愛好,故而來投其所好,或僅是一個無意之舉。
林晧然清了清嗓門,便將那則《宗定伯捉鬼》的寓言說了出來,這則寓言有后世上了語的教材之中。
南陽宗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
問曰:“誰?”
鬼曰:“鬼也。”
鬼曰:“卿復誰?”
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
鬼問:“欲至何所?”
答曰:“欲至宛市。”
鬼言:“我亦欲至宛市。”
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至頭上,急持之。
鬼大呼,聲咋咋,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恐其變化,乃唾之。
得錢千五百,乃去。
林晧然確實是一個說書的好材料,講得是聲情并茂,將一個“奸詐之徒將鬼摔成羊賣錢”的寓言故事娓娓向吳山道出。
吳山輕捋著胡須,抬頭望著他道:“爾信鬼神乎?”
“不信!”林晧然搖了搖頭,老實地回答。
吳山稍微意外,又是擺著老師的姿態問道:“有何悟?”
“一羊僅一千五百錢!”林晧然拱手,并認真地觀察著吳山的反應。
吳山聽到這話,卻是不解道:“就這?”
“是的!以前一羊僅一千五百錢,今值六千錢;我方才翻查成祖時期卷宗,時一錢三個包子,今一錢僅一個矣。”林晧然拱手,痛心疾首地感慨道。
吳山卻是沒功夫跟他扯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便下達逐客令道:“你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就先暫且下去吧!”
“有!”林晧然頓時一急,卻沒有想到吳山是這個反應,只好硬著頭皮道:“老師,從成祖至今,物價已漲數倍之多,今一兩直堂銀實不足花銷矣。”
雖然決定向吳山提出漲直堂銀的請求,但林晧然沒有直接提出,而巧妙地捉住了“物價上漲”的理由,從而讓他師出有名。
當然,他在這事上亦不厚道,故意忽視了銅錢貶錢這個事實,現在一兩白銀足可以換二千個銅錢。實則上,以白銀結算的話,物價根本沒貶值這般嚴重,甚至有些物品還便宜了。
吳山望著林晧然,當即明悟過來,敢情方才的《宗定伯捉鬼》只是鋪墊,這漲直堂銀才是他真正目的,不由啞然失笑道:“你不就是想要讓我增加直堂銀嗎?何必繞這么大的彎子,直提便是!”
“老師同意了?”林晧然眼睛微亮道。
他如何不想直接提出來,但二人的地位相差太懸殊,所以用婉轉的方式最為穩妥。何況這時代的一些官員很忌諱談錢,這讓他如何能直接提呢?
小心謹慎,在官場之中,絕對沒有壞處。特別是對上官,哪怕如同徐階那般和藹的官員,該是敬著就得好好地敬著。
“我同意也沒有用,院里沒有錢!”吳山將兩手一攤,很老實地說道。
翰林院沒有人事權,亦沒有財政大權,是徹徹底底的清水衙門。所有的花銷和用項,皆需要禮部撥款。
“……”林晧然無語,敢情這勁是白使了。
按著原計劃,吳山這邊痛快答應,而他回到修檢廳,地位迅速拔高無數倍。只是可惜,現實往往很骨感,他將事情想得太美好了一些。
吳山的心情顯得不錯,又是正色地補充道:“你亦不想想看,我們翰林院能有什么進項?每一項花耗,都需要禮部撥款。”
“咱可以在紙筆……”林晧然想給這老貨提一條假報銷的生財大道,只需要將紙筆的用款多報一倍,那翰林院官員必定比工部過得還要滋潤。
只是他看著吳山那張彰顯著正義的臉,便是收住了話頭,便是轉口道:“弟子是說,咱翰林院可以開一條財路!”
“呵呵……有本事的話,你去開一個!”吳山不屑地輕笑道。或許是給宗藩的事鬧的,如今談這些俗物,他已經沒有多少反感了。
林晧然躊躇了一會,便是拱手道:“弟子……遵命!”
事到如今,他知道要想吳山直接增加直堂銀是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條“自給自足,豐衣足食”的道路。
吳山很是意外,這本是推脫之詞,但這個學生似乎是要接下來的意思。
“學生告退!”
林晧然沒有給他繼續詢問的機會,拱手便是告退了。只是他臉上亦流露著憂色,他在修檢廳的第一炮,看來亦是不容易。
到飯堂那邊思忖良久,他才走回修檢廳,不過這時已經即將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