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是嶺南的經濟中心,這里的商貿四通八達。
陸路可直通湖廣、江西和福建三省,沿著珠江流域而上則可到廣西梧州,順珠江而下則可入海遠洋,地理位置極為優越。
特別是福建的港口遭受倭寇重創,加上福建海禁政策收緊,這反而突顯了廣州城港口城市的優勢,成為當下大明對外最為開放的窗口。
亦是如此,這里漸漸會集了全國各地的精明商人,在這掘取著一桶桶的黃金,其中以閩商、江西商人和本地的粵商最為活躍。
只是在二月這個極為平凡的日子里,他們卻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去年夏天,他們就已經得知廣東市舶司要重開的消息,朝廷亦是派人前來主持開海事宜。但重開的地點卻是在數百里外的雷州府,對他們并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
亦是如此,他們都漸漸忘記了這件事,覺得重開的廣東市舶司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不過,一直沒有絲毫動靜的廣東市舶司,卻突然高調都在廣州城亮相,廣東市舶司提舉林晧然設宴要邀請于他們。
對于這種要收稅的衙門,他們自然不會喜歡,隱隱覺得這次是來者不善。只是他們又不得不按時赴宴,畢竟這位是大明朝最有前途的新星,卻不可輕易得罪于他。
廣東市舶司的衙門在撤掉之后,在廢棄一段時間后,被布政司用于儲存木料之用。重開市舶司的指令下達后,倒是將木料搬走了,但卻留下一個敗落的衙門。
設宴的地點并不在廣東市舶司衙門,而是在廣東第一富商李云虎的宅子之中。
李云虎家底原本就雄厚,是京城的三大書商之一。得益于《談古論今》的銷售火爆,創下單期高達二十多萬冊的奇跡,不僅讓他成為整個大明的最大書商,更是坐實了粵商領頭人的地位。
他亦是剛剛趕回到廣州城,雖然春節不能一家團聚,但對于清明節卻不敢馬虎,卻是打算回來好好地拜祭一下祖宗。
當然,這林晧然亦得拜上一拜。畢竟正是這人的提攜,才讓他賺得盆滿缽滿,讓到書雅齋成為大明第一連鎖書店。
身穿著青色五品官袍的林晧然顯得是意氣風發,在李云虎和楊富貴等人的簇擁下,一并走出了花廳之中,徑直來到首桌前。
“提舉大人!”
“提舉大人!”
在林晧然出現的時候,在會廳的一眾商賈紛紛起立,朝著恭敬地林晧然見禮。除去首桌,還有另外四張酒席,這時都坐滿了人。
“諸位請坐!”
林晧然亦是朝著眾人回禮,然后在首座坐了下去。
隨著他們入席,精美的菜肴亦是端了上來,而在前面的臺子上,紅色的簾子緩緩拉開,身穿著粵式服飾手持著紅帕在那里款款而舞,助興節目已然拉開序幕。
只是很多人都無心于舞臺之上,而中心點自然是在林晧然身上。
“感謝林提舉的盛情相邀,我等敬提舉大人一杯!”楊富貴先是端著酒杯站起來,率先進行起哄,其他人亦是跟著進行敬酒。
林晧然亦是站了起來,又遙遙對著其他四桌回禮道:“本提舉奉旨回來重開廣東市舶司,亦請諸位多加支持才是!”
此話一出,倒是讓氣氛有些停滯,這精神支持還是可以的,但物質支持那就免談了,而李云虎卻是大聲表態道:“提舉大人無須客氣!我李云虎能有今天,全拜大人所賜,需要我幫什么忙,您盡量吩咐便是!我若眨下眼,我就是龜孫子!”
這些有些粗鄙的話,倒是表現出了這個小老頭的性情。亦是讓很多人意識到,這個林提舉跟很多官員不同,不僅不是吸血鬼,而且還是一個散財童子。
且不說李云虎借著《談古論今》賺了多少銀兩,單是投靠于林晧然麾下的楊富貴等人,他們的財富亦是得到了迅猛的增長。
卻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這時都是紛紛點頭稱是,表示配合著林晧然的工作。
在敬酒之后,李去虎便是對著這首桌中的人物進行介紹道:“提舉大人,這位是閩商的會長林榮華,跟你沒準有些淵源呢!”
林晧然知道,這個“會長”是名過其實,不過是在廣州城的外地商人抱團取暖所推出來的代表,但臉上還保持著微笑地道:“久仰!卻不知道林會長是福建那里人士!”
“草民是福建莆田人,可不敢高攀提舉大人!”林榮華顯得不卑不亢,恭敬地回禮道。
林晧然打量著他,不由得高看了幾分。很顯然,這是一個極為理智的人,知道自己是有所求,故而選擇敬而遠之。
“這位是江西商幫的會長汪文輝,其身家恐怕很快就要超過我了!”李云虎又是介紹,但遞給了林晧然一個眼色。
“提舉大人,莫要聽他胡言!我不過是屢番不中,這才被迫做著瓷器買賣謀生,又怎敢跟李員外相提并論,以后還得大人多加提攜才是!”汪文輝手持著畫扇,顯得熟絡地拱手道。
林晧然看著他偏于士子的裝扮,只是身上并沒有太多了儒雅之氣,反得比一些暴發戶更充滿銅臭,只是不動聲色地微笑道:“原來汪員外中得過功名?”
“鄙人不才,雖考取生員的功名,但卻不得寸進,故而被逼操此賤業!”汪文輝說得謙遜,但那“生員”兩字咬得重,擺明有炫耀的意思。
“這科舉奪取功名不易!但諸位能夠有些成就亦是不易,本提舉對于諸位亦是存著敬佩之心!”林晧然借題發揮,舉起酒杯站起來道:“來,共飲此杯!”
在這個時代,商人的地位跟后世不可同日而語。很多商人到了衙門,亦是要比別人低上一頭,致使一些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現如今,林晧然的這個舉動,當即就令到一些人熱淚盈眶。畢竟林晧然不是普通的官員,他是士林共認的文魁,大明朝最有前途的年輕官員。
“這位是湖廣商幫的副會長陳長壽!”在坐下之后,李云虎又是繼續介紹道。
陳長壽的皮膚黝黑,身體顯得結實,只是穿得很樸素,頭戴著一頂灰色的六合統一帽,一身普通灰色布服,生得其貌不揚。
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并不是什么大商賈,而是一個普通的船家,似乎是被方才的話感動了,這時眼睛都還嗆著淚花。
“陳員外,久仰了!我聽說,你是做船運的?”林晧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卻是微微地笑著道。
陳長壽是湖廣人士,只是跟著其他商賈并不同,他是以流民的身份逃荒來到廣州城,在珠江邊上的船家上做船工。
亦是時來運轉,他奮勇地救下了一名乘坐花船游玩的公子哥,并將他救回家中取暖。而這位正是李云虎的兒子,而了報答陳長壽,李云虎給了他一千兩,并送了他一條船。
正是如此,他在珠江上經營著貨運生意,奔波于各個碼頭之中。后來買賣越做越大,他又將一同逃來廣州城的同鄉召集起來,組建了屬于他的陳氏船隊。
經過十數年,如今已經擁有一百多艘運輸船,并在珠江邊上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碼頭,成為廣州城名副其實的船運老大。
“草民,是的!”陳長壽有些結舌地回答道。
李云虎對陳長壽頗為喜愛,便是幫著說話道:“長壽一直就是這個毛病,見到大人物都會過度緊張,請大人莫怪!”
“陳員外能夠幫著逃荒的鄉人找到生計,當為楷模,我又怎會怪責呢?”林晧然卻是搖頭微笑著道。這卻不是套話,對于陳長壽這種人,他倒更容易生起親近感。
“這位是咱們廣東商幫的副會長黃大富!”李云虎指著一個大胖子又是繼續介紹道。
“鄙人黃大富見過提舉大人!”黃大富亦是恭維地行禮道。
林晧然看著這個長著一雙小眼睛的大胖子,卻是藏著一絲無奈,但同樣是客套地回禮。
黃大富其實算是見不得光的人物,因為他是一個私鹽販子。如今,為著湖廣那邊的某些勢力所痛恨,并揚言要將他剁成十八塊。
在這一個時代,食鹽的生產成本其實并不高,但朝廷發現控制這種必需品,便能獲取巨額的利潤,故而有了鹽鐵專營制度。
亦是如此,朝廷負責食鹽的生產,然后再高價賣給鹽商,從而獲取大量的民利,收入僅次于糧食稅收。
由于市場的壟斷作用,加上市場對食鹽的供大于求,雖然鹽商從朝廷是高價購得鹽引,但只要轉手一賣,便能獲得巨額的利潤。
只是在這個事情上,卻出現著一個漏洞。
由于地區上的差異,造成產鹽地區的鹽價必然會低一點,像廣東這里的食鹽就普通低一些,但一些非產鹽區價格就會高一些,像江西的食鹽價格就會高很多。
有些商人看到了這種價格差異,在食鹽價格低的地區通過合法或非法的手段獲取食鹽后,就往食鹽價格高的地區進行運送并售賣,從而獲取高額的利潤。
在這一點上,廣東鹽就存在著很大的優勢。這從廣州運鹽到江西的話,不僅運輸成本不高,且能在當地賣到更高的價錢。
故而,以黃大富為首的鹽商就打起了走私食鹽的主意,將廣東鹽偷偷運輸到江西進行售賣,從中攫取巨額的利潤。
亦是如此,讓到黃大富賺取了大量的錢財,身家甚至不上李云虎低多少。而更大的成績在于,致使江西那邊的鹽引縮水,致使一些鹽商是血本無歸。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林晧然還沒有說話,卻是帶著幾分醉意的汪文輝率先開口道:“林大人,聽說你那雷州碼頭弄得不錯,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可否關照一下我呢?”
“別說關照不關照的!只要到我雷州府發展的,我都會盡力支持!”林晧然的酒量還算不錯,故而能夠保持著清醒。
“這怎么樣支持呢?”汪文輝說話的聲音明顯要大一些,卻是提出要求地道:“我聽說聯合貿易行需要大量的瓷器,卻不能夠能不能從我這里進一批呢?”
林晧然的眉頭微蹙起,這人明顯是在裝醉,然后當眾對他索要好處。卻不是這人膽大包天,而是汪文輝確實是有所依持。
汪文輝跟汪柏是族親,亦是汪柏在商界上的代言人。現如今,他提出這個要求,卻不知道是他的私念,還是汪柏對他的一種試探。
亦是如此,倒是讓到林晧然感到有些棘手。
鏘……
正是這時,一個恰到好處的扣弦之聲坐舞臺傳來,讓到很多人刷刷地望去。
林晧然對聲音比較敏感,停下準備送到嘴里的酒杯,亦是抬頭朝著那舞臺望向。而舞臺的長簾輕輕拉開,一個身穿著紫色長裙的絕世佳人正端坐在上面。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孤云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
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
把袂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琴聲奏然響起,隨即一個動聽的聲音傳從舞臺傳來,令到所有人當即就沉迷其中,仿佛被吸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般。
娛樂,這是一種精神糧食。
后世的明星為何能夠受到萬千少男少女追捧,卻不是這些明星做了什么豐功偉績,而是他們滿足了他們精神世界的需求。
現如今,這幫商賈在啃吃著最美味的精神糧食一般,似乎早已經忘記了桌面上的美酒佳肴,眼里只有音樂和那位絕世佳人。
一個正奮力啃著羊腿的大胖子突然停止了動作,張著嘴望著舞臺,整個人仿佛突然間石化了一般,美味的羊腿更是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