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雨水,似乎還殘忍著嚴冬的料峭,致使空氣散著一股冰冷。
天空顯得灰蒙蒙一片,雷州城中是一片灰褐色的屋頂,充滿著滄桑的青磚街道被細雨打濕,藏于磚縫的一株雜草鉆出了一小段嫩芽。
江振興和一個相貌堂堂的員外正分主賓地坐在客廳中,雙方一度是劍拔弩張,但在說了些什么后,氣氛才逐漸緩和下來。
雖然二人都是身穿著綾羅綢緞的員外裝扮,但他們用茶的動作無不透露著儒雅之風,跟著一般的富家翁有著顯著的差異。
這個相貌堂堂的員外叫花子肅,四十歲出頭,一張秀氣的臉蛋,有著兩道劍眉,下頜留著一摞漂亮的小胡子,活脫脫的江南美男子。
花子肅年少時是江浙有名的風流子弟,如今是花家的繼承人,亦是江月白未來的岳父。只是自今日起,這后者的稱呼恐怕是要抹掉了。
江月白上京赴考,那一篇論鹽政的章見于《談古論今》,讓到他的聲名當即暴漲。加之他作為廣東解元的身份,被好事之徒譽為“第二個魁君”。
在“錯失”林晧然這個佳婿后,京中的王公大臣的目光紛紛落向了江月白這個“潛力股”,都有意將這個前途無限的年輕人收為己用。
人跟商品一樣,越是多人追捧,價格就會水漲船高。特別江月白并沒有咬定有婚約在身,以及那含糊不清的說辭,讓到追捧者更是趨之若鶩。
其實這事亦怪林晧然,當初他放出假消息避免大家騷擾,致使現在江月白哪怕說有婚約在身都沒有人信了,何況他還對婚約的事情故意含糊其辭。
最終,江月白被當朝次輔徐階請了過去,讓到這場爭婿風波才平息下來。
雖然當前勢力最強的是嚴家,但嚴嵩今年已經八十歲,在這個位置還能堅持幾年?反倒是次輔徐階還不足六十,哪怕他選擇繼續熬,亦能接替嚴嵩的位置。
在得知徐階有意將江月白收為孫女婿的時候,大家亦是偃旗息鼓,自知無力再跟這位未來的首輔相爭。
江月白將京中所發生的事情傳回來,這對父子亦算是不謀而合,選擇放棄花家的這門親事,轉而緊抱住徐階這一條粗大腿。
只是他們跟花家早已經下了聘書,哪怕是當今圣上,亦不可否決這門親事。只有兩家達成一致,這門親事才能夠合法地解除。
江振興將花子肅請來,不僅是想要解除這門婚約,而且還要將這個影響降到最低,絕對不能有不利于兒子的風言傳出。
當然,要想達到這一個目的,付出的代價亦是很高昂的。
“我家婉兒確實是任性妄為,這門親事就此作罷!”花子肅輕嘆一聲,像是他主動提出解除紙約般道。
“花兄,我們就算做不成親家,但這份情誼仍在。他日若遇到什么難處,我江振興定然會鼎力相助!”江振興起身拱手,鄭重地許諾道。
“如此,多謝了!”花子肅亦是起身,拱手回禮道。
若是尋常的老百姓,肯定不敢相信這一幕。竟然連取消婚約這種事情,雙方都能搞得如此愉快,這有錢人當真會玩。
這里并不是沒有旁觀者,在側邊的椅子上,一位身穿著褐色帶牡丹花圖案長袍的美婦人正端坐在那里。她正靜靜地品著清淡的茶水,卻是不發一言,仿佛獨成一個小世界。
美婦人今天經過精心打扮,那梳理整齊的頭型插著一支鳳衩,鳳衩起到點綴的作用,但并不會喧賓奪主,跟著她那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可謂是相得益彰。
那張精致的臉蛋不顯削瘦,亦沒有富態之感,有的是少婦那種淡淡的豐韻,特別那性感的嘴唇加之那雙顯現高傲的眼眸顯得更有味道。
雪白芊細的脖頸下是一套正室夫人的傳統衣著,只是在她的身上,并沒有什么老氣之感。在那豐神綽約的高雅身段的支撐下,有的是讓人怦然心動,有的是令人感到窒息。
這一位美婦人哪怕是普通衣著都不會讓人忽視,何況她還是經過精心打扮,這簡直就是一道令人心猿意馬的風景。
呼……
江夫人紅唇輕啟,輕輕地吹掉浮在茶上的熱氣,對著旁邊已經達成一致交易的兩個人,卻絲毫都不覺得意外。
在得知這一件事后,他便是知道事情并不會有什么阻礙。哪怕是在京的江月白,恐怕亦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甚至都已經答應了徐家。
她這個二叔其實就是個繡花枕頭,看似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但就是一個寡情之人,而且目光極為短淺。最重要的是,任何東西在他心里似乎都有價,沒有什么東西會比銀子更親,包括他的親生女兒。
現如今,一個不惜砸下萬貫家財,一個偏偏又是視財如命,焉有不達成交易的道理?
看著他們二人正是高興,江夫人放下茶盞,睥向那邊淡淡地道:“你們的事情既然已經談妥了,那就輪到我了!”
江員外臉上的興奮突然斂盡,目光流露著幾分失落。花子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解地望著二人,最終目光落在這個大侄女身上。
對于這個妖孽一般的大侄女,他曾經是輾轉反側,看著她將花家的生意經營得風生水起,一度是想找殺手除之而后快。
好在,他取得了最終的勝利,成為了花家的接班人,而她則遠嫁到這里。
本以為她到這里后,會老老實實地相夫教子。但去年,這個大侄女竟然又找回到花家,且一開口就要上萬兩的棉花,如今更是簽訂了一份長期供應合同。
此次之所以親自從江浙將棉花送過來,卻不是為了退婚一事,而是想看她在搞什么,會不會又對自己的位置產生威脅。
江振興眼睛復雜地望著這位光彩奪目的妻子,不免輕嘆一聲,抬手指向偏廳顯得無奈地道:“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江夫人輕輕頜首,雙手置于腹前,儀態很端莊地向著偏廳走過去。
偏廳之中,除卻一位長得慈眉目善的老者外,還有兩個身穿綾羅綢緞的員外。看著江員外到來,朝著他拱了拱手,并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
中央擺著一張書桌,上面的紙張正平鋪著,旁邊硯臺盛著一灘墨池。
江振興朝著那位慈眉目善的老者點了點頭,后者走到桌前,將他的名字以及印章都按在紙上。而江振興又是輕嘆一聲,亦是在上面簽了字。
江夫人很淡然地站在那里,平靜地目睹著這一切,然后扭頭對著花子肅淡淡地說道:“二叔,你在上面亦簽個字吧!”
花子肅先是一愣,但心里亦想知道這個大侄女葫蘆里賣什么藥,確定她真是讓自己過去簽字之后,便索然大步走了過去。
只是看到紙張上面的內容,他的嘴巴張得足可以容納一個雞蛋,先是不可思議地抬頭望著大侄女,然后又望向一旁顯得沮喪的江振興。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地質問道:“容……容兒,你……你這是要做什么?”
“上面不是清楚地寫著嗎?”江夫人巋然不動,仿佛是在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
花子肅咽了咽口沫,消化著這個令他極度震驚的消息,又扭頭對著江振興詢問道:“不是只談我家婉兒的事嗎?你……你怎么連我侄女也要休啊?”
哎……
在旁的其他三人都是輕輕一嘆,眼睛復雜地望著江振興,亦是充滿著不解。別說這個女人的氣質,單是這個相貌和身材,是男人都不應該休掉。
你認為我想啊?
江振興臉上浮起苦之澀,雖然他跟妻子的關系早已經緊張化,但他其實是想用冷戰的方式磨掉她的棱角。讓她慢慢地認識到,男人才是真正的天,而女人必須要依附于男人。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這女人的棱角不僅沒有被磨掉,反而在這個時候提出了這個要求,讓他亦是不得不選擇同意。
并不需要江振興解釋,江夫人很是認真地強調道:“這不是休書,是我們離婚證書!”
這個時代,休妻和離婚是區分開來的。若是休妻的話,一紙休書就已經足夠了,但若是離婚的話,其流程就要相當復雜很多。
雙方需要立下離婚證書,離婚證書由夫及男女兩家尊長簽署,且由鄰人見證,這才能正式生效。
亦是如此,今天江振興才將他的長輩及兩位德高望重的鄉紳請來,共同完成這個離婚流程。
只是在整個大明,這種離婚流程是比較罕見的。畢竟男方屬于強勢的一方,又手握著極大的主動權,若是被惹惱火了,要么就是將女人打入“冷宮”,要么就是一紙休書甩她臉上,哪可能會叫人來圍觀。
現在只需花子肅在上面簽字,這份離婚協議便會生效。
花子肅根本就不關心是休書還是離婚證書,亦不覺得兩者有什么區別,正是要提起筆的時候,突然又果決地將筆放下。
因為他想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若是這個大侄女離了婚,那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重回花家,以著這個大侄女的昔日建立的威望,加上那近似妖孽的經商天賦,極可能會奪走他花家繼承人的資格。
特別這些年以來,花家越來越的產業交由他手里經營,但卻總是差強人意。而最出彩的棉花生意,功勞實質要歸功于這個大侄女。
若是他再跟這個大侄女重新競爭的話,他自認沒有半點勝算。一念至此,他知道這個協議不能簽,不能讓這個女人重回花家。
花子肅將筆摞下,當即就顯得憤怒地道:“胡鬧!胡鬧!這種事情豈能如此擅作主張,你眼里還有沒有長輩,這種事情若不經你爺爺同意,我肯定不會在這上面簽字的!”
若是憤怒地將筆擲下,江夫人便是相信他是在責怪她不尊長,但他偏偏是將筆放下后,這才憤怒地指責,擺明就是為推脫而推脫。
江夫人并不惱火,看是平靜地道:“二叔,這解除婚約的事情,你怎么不回去找爺爺商量呢?”
“我……我是婉兒的父親,這事我能做主!”花子肅有些心虛,但還是強勢地說道。
江夫人的眼睛流露出鄙夷之色,卻是開誠布公地說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爺爺當初設定這門親事,并不是促進兩家的關系,而是想用婉兒抓住月白這個潛子!你現在選擇解除婚約,你才是自作主張!”
表面看是親上加親,但實質正如江夫人所言一般。在看到江月白所具有的潛力后,花家這才推動這門親事,為的正是江月白將來能夠高中。
只是如今江月白眼看高中在即,花子肅這個草包卻是貪圖眼前的利益,竟然選擇同意解除婚約。
江振興暗暗咽了一口吐沫,心里亦是涌起一份緊張,但旋即又是放下。若是妻子是一個男人的話,那如今的花家恐怕要稱霸整個江浙了。
“你在胡說!你爺爺在當初根本就沒有插手這門親事,亦沒有做過什么表態!”花子肅卻是爭辯,轉身就要離開這里道:“哪怕你說得天花亂墜,我都不會簽這個字的,我現在就回江浙,你也不用相送了!”
江振興看著他就要離開,當真是心花怒放,有種寶貝失而復得的喜悅感。
“我跟你一道回去吧!”江夫人突然開口道,花子肅正要出口拒絕,結果下一句就差點讓他蹦起來,卻聽江夫人接著說道:“我反正閑著無事,我回去找婉兒,為她討要一個公道!”
別說是花子肅,哪怕是江振興亦是心驚不已。這個事情一旦鬧騰起來,特別還鼓動著當事人去鬧,那江月白就真成陳世美了。
江振興很不想開口,但權衡一番后,亦是艱困地開口道:“花兄,留步!”
花子肅的臉上顯得陰晴不定,眼睛定定地望著江夫人,心里亦是有進行權衡。一旦事情真鬧起來的話,不僅是江月白倒霉,連他亦可能會身敗名裂。
“我保證三年內不回花家,甚至永遠不回花家!其實爺爺將我嫁到這里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選擇,而我的心亦就已經死了!”江夫人悠悠一嘆,再添一個籌碼道。
“當真?”花子肅當即就有了意動,他心知老爹很難再熬三年,這其實等于是放棄對家主之位的爭奪。
“當真!”江夫人很肯定地點頭道。
“可立下字據??”花子肅謹慎地提出條件道。
“你看我從小到大,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了?”江夫人的眉頭微蹙,但還是妥協地道:“如果你當真要那東西的話,我給你立一張便是!”
花子肅認真地望著她那張禍水級的臉蛋,又回想著往事的種種,發現這個大侄女的信用確實相當高,便是點頭道:“好,我簽!”
一式兩份,雙方正式脫離夫妻了關系。
江振興雖然被離了婚,但亦得到了想要的結果,特別是即將攀上權勢滔天的徐家。一念至此,他匆匆地離開這個宅子,打算將消息即刻傳給在京的兒子。
雖然付出了不菲的代價,但跟著收益相比,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別的不說,單是當今戶部尚書賈應春是徐階的朋黨,而海北鹽課提舉司又是戶部的下屬部門,他以后必然會成為海北鹽課提舉司的絕對老大。
花子肅亦很是高興,盡管主動將這個大侄女放出了鳥籠,但江家為了堵死他們花家的嘴,亦是給出了足夠的誠意。
江夫人將花子肅送走后,又小心地將離婚證書收好。抬頭望著外面的天色,發現雨早已經停歇了,而天空呈現著晴朗一片,隱隱聽到街道那邊傳來喧鬧聲。
突然間,她有一種想出去走走的沖動,便是領著丫環來到了街道中。而很是湊巧,她看到了一群人朝著這里而來,為首的正是那個可愛的小丫頭。
“花姐姐,我剛買的芝麻糖,你要不要試試呢?”虎妞帶著小豬、小灰和小兔,后面還跟著保鏢阿麗以及幫著扛東西的飯缸等人。
“好呀!”江夫人輕咬了一口芝麻糖,發現甜到了心里,突然微笑地望著虎妞道:“虎妞,以后你要不要叫我映容姐姐,我的全名叫花映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