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一聲“圣旨到”,令到樓上一陣挪椅推桌子的聲響,顯得極為慌張。
對于他們這些小官員而言,這無亞于一聲炸響,亦如同看到亮光的飛蛾。
正常而言,理應由他們的新靠山韓石生帶領大家下樓。只是韓石生早已經沒了底氣,扭頭望著林晧然,不敢先于他前面下樓。
在眾人的注目下,林晧然當仁不讓地下樓,隱隱間覺得圣旨跟他有關。
當然,在這里還有著一個格格不入的小身影。
她手持著一只金黃的大雞腿,坐在高椅上晃著小短腿,津津有味地品嘗手中的美食。對于匆匆下樓的眾人,那雙烏漆墨黑的大眼睛僅瞟了一眼,然后將紅潤的小嘴落在香噴噴的雞腿上。
陳公公認識林晧然,溫和地說道:“林提舉你讓咱家好找,準備接旨吧!”
林晧然的圣旨?
跟著下樓的韓石生等人聽到這話,雖然早有猜測,但心里還是難掩忐忑。
先前一直期待圣旨到來,但如今卻是惶恐不安,不再持樂觀的態度。
圣上是對林晧然治罪還是嘉獎,皆在這道旨意中。
亦是如此,這道圣旨不僅關系到林晧然個人的前程,跟他們的前途亦是戚戚相關。
一旦林晧然被治罪,那他們自然是屬于勝利的一方。但若林晧然被嘉獎的話,那他們在這個林閻王的治下,哪里還有活路的?
林晧然沒有理會大家的想法及不安,跪著接旨道:“臣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司提舉林晧然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韓石生等人不管愿不愿意,這時亦是跟著跪下接旨,紛紛跟著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公公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司提舉林晧然屢破奇案、政績斐然、朕甚喜。今廣東市舶司承開海之責,建雷州碼頭跟諸番通商,其效顯著,朕甚慰。林愛卿所獻龍涎香二十兩為上品,忠心實屬難得,望多加采購,為朕分憂,欽此!”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在以為它是反面的時候,偏偏它就是貨真價實的正面。
嘉獎?
韓石生頓時石化,先前自以為高明的捅刀之舉,卻沒有半點效果。
現如今,這道突如其來的圣旨,簡直是將林晧然捧上了天。
怎么這樣?
雷州府通判陶長德等人跌坐在地,一臉的沮喪和害怕。
他們都以為林晧然要栽,所以才急急忙忙跑來抱韓石生及汪柏的大腿。但哪里想到,林晧然不僅不是受到貶謫,反而得到圣上嘉獎,更是得到采購龍涎香的重任。
這些年來,汪柏為何能獨霸于廣東,各路官員紛紛巴結于他。正是因為他承擔著采購龍涎香的職權,既擁有廣東的財政大權,又有著圣上的恩寵。
現如今,林晧然將汪柏取而代之,哪怕仍舊是從四品官員,但亦成為了廣東的大佬之一。
可以想象,林晧然現在得勢,他們這些“叛徒”等著被林閻王一個個收拾,根本沒有前途可言,甚至仕途就此終結。
“完了!完了!”
海康知縣秦明山的反應最大,大概是想起方才對林晧然的不敬之語,眼淚掛在臉頰上,而褲子彌漫一股尿騷味。
只是周圍的人都沒有笑話他的意思,實質上,他們的處境沒有最糟,只有更糟。
“謝主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林晧然的嘴角微抿,恭恭敬敬地接過這道圣旨,懸著的心亦是徹底落下。
實質上,這些人打一開始就錯了。當今圣上若是圣君,怎么可能會姑息養奸,將一大幫清流官員發配于南京?
之所以上次對他負責采購龍涎香一事懸而未決,只不過是龍涎香沒送到京,故而處理小心謹慎的嘉靖才沒讓他正式取代汪柏罷了。
算算日子,龍涎香亦應該到京,一旦驗明正品,嘉靖自然會將重任交給他。
至于火燒江宅那點事,不說他原本占著理,哪怕真是一種狂妄之舉,恐怕嘉靖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些年來,彈劾嚴嵩的奏章恐怕是汗牛充棟,但嘉靖收拾嚴嵩了嗎?
終究而言,嘉靖要的不是潔白如玉的清官,而是真正能幫他辦事的官員。只要能真正幫他做事“分憂”,他不僅不會追責,甚至還進行庇護。
林晧然之所以搶奪汪柏采購龍涎香的工作,正是想加重在嘉靖心中的份量,同時能更有力地推進開海大計。
雖然他先前留給嘉靖不錯的印象,但這點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忘,最為我重要的是,甚至連開海的念頭亦隨著江浙的倭寇問題而消散。
正是如此,不管是為了開海大計,還是他的個人前程,他都要加重自己的籌碼,而在得到足夠的龍涎香后,無根無蒂的汪柏早已經成為他目標。
現如今,計劃進展順利,采購龍涎香的重任落在他身上,而他借此成為整個廣東舉足輕重的大佬。
“林提舉,以后還請多關照!”陳公公是屬于宮里人,自然明白林晧然已經跟普通官員截然不同了。
林晧然自然不會對陳公公端架子,微笑地回禮道:“陳公公,是本官得麻煩您,還請賞個臉,到樓上喝點小酒!”
“林提舉,請稍等!”陳公公搖了搖頭,然后微笑地問道:“舍妹在不在這里呢?”
“你找虎妞?”林晧然頓時一愣,疑惑地打量他一眼。
陳公公解釋道:“這里還有一道圣旨,這是給令妹的,還請她接旨!”
“虎妞!”
林晧然聽到是這個事,當即不敢含糊,朝著樓上大喊了一句。
“叫我做什么呀?”在樓上,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回應。
若是平時被家長帝王式教育的小孩,這時恐怕是乖乖地砰砰下樓,但林晧然卻采用了民主式教育,故而虎妞是先問清楚事情,然后才會做出要不要下來的決定,有著大人般的做事模式。
“下來接圣旨!”林晧然沒覺得虎妞的做法不妥,當即說明事情道。
“哥,你幫我接不行嗎?”上面有了動靜,但虎妞卻詢問道。
林晧然扭頭望了陳公公一眼,陳公公哭笑不得地道:“這肯定不行的。”
盡管他有心交好這個新貴,但有些原則,他亦不可能逾越。何況,這小丫頭就在上面,讓她下來就是,多小的事啊!
在這一刻,大家都深以為然,林閻王這疼妹之名果真是名副其實。
“不能幫接,你快下來!”林晧然進行解釋,并認真提醒道。
“好吧!”虎妞說話的時候,可愛的小身影經到了樓梯口。
她手里捧著一只大雞腿,咬下一口香滑的雞腿肉。只是撕扯雞腿肉的時候,雞腿在她右邊嘴角蹭了一下,留下一些油漬。
在下樓的時候,雖然速度并不慢,但她還對付著手中的大雞腿,仿佛整個世界只有她跟雞腿。
咕……
陳公公是窮苦人家出身,對于大雞腿有著一種向往,這時午飯還沒吃,肚子不由得產生了回應,眼睛亦是落在香噴噴的雞腿上。
林晧然懸起心臟望著這個小丫頭,看她吃著雞腿還砰砰下樓,當真擔心她會摔跤。
“虎妞,準備接旨吧!”陳公公望著虎妞溫和地說道。
虎妞說了一句等等,將雞腿放好后,這才跑回來行禮接旨。
陳公公宣讀屬于虎妞的圣旨,除了口頭嘉獎外,還賜虎妞一把桃木劍。
桃木劍,道教的一種法器。
只是韓石生看到這個賞賜,當即是心如死灰,最后的一絲幻想破滅。
因為他不是傻子,已經看到賞賜背后的意義,特別東西是賞賜給虎妞的。圣上這看似普通的賞賜,卻代表著他對林晧然火燒民宅的態度。
他先前的所有努力,無疑都已經白費,甚至可能還會產生負面影響。這事情已經定了性,那他自然就是“幫兇”。
一念到此,特別還想到林晧然先前放言要收拾證據回擊于他,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海北兵備道位置恐怕亦要不保了。
“陳公公,請!”林晧然沒有理會身后的一眾小人,對著陳公公發出邀請道。
“好!好!請!”陳公公很是高興,滿意地打量著林晧然。
“你們來得正好,我們一起喝酒!”林晧然看到府衙推官戴北河等人已然在外面,當即朝了朝手,后者是滿臉興奮地走來。
跟著雷州府通判陶長德這幫叛徒不同,他們一直擁護于林晧然。事情峰回路轉,先前以為要倒臺的林晧然,卻是一步青霄直上,而他們自然亦是要沾光了。
像是海康縣主薄看著縣丞秦明山,眼中不再有絲毫懼意,甚至已經覺得能再進一步,畢竟他給林晧然留下不錯的觀感。
雷州府衙、雷州衛衙和海康縣衙的官員紛紛前來,自然不是應韓石生之邀,而是沖著新貴林晧然而來。
對于如喪家之犬的雷州府通判陶長德等人,哪怕是被視為軟蛋的雷州衛指揮使楊書的臉上都流露著濃濃的不屑。
消息如同颶風般,在整個雷州城傳開,更是傳遍了整個粵西,亦傳到了廣州府。
啪!啪!啪!
先前信誓旦旦說林晧然為沖動付出代價的人,當即就遭到了瘋狂打臉。
圣上不僅賞賜了虎妞,還將采購龍涎香的職責交給林晧然,事情跟著大家的推測無疑是南轅北轍。
事情的前因后果亦是傳來,當知曉虎妞竟然身穿麒麟服的時候,風向當即就變了,矛頭直指鹽商江振興。
“這鹽商當真不知死活!”
“士農工商,商為末,當真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
“燒得好!這目無君上的東西,砍頭都不為過!”
“想一想!這鹽商恐怕是富可敵國了,竟然先后鼓動廉州知府和布政使上書彈劾!”
“我看不是鹽商富可敵國,而是咱廣東的官場太黑暗!為了銀兩,竟然被這種商賈驅使,當真是可怕至極!”
一時之間,大家都選擇支持林晧然,對江振興等人進行指責,甚至矛頭直指廣東布政使汪柏。
廉州府衙,簽押房內。
蕭日輝得知消息,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雙目顯得無神,嘴里不斷地小聲重復:“完了!完了!”
作為第一個對這事進行彈劾的人,他知道恐怕是要為這事負責,恐怕因此而貶謫或者丟官。
他心里很是痛恨,不過最恨之人不是罪魁禍首林晧然,而是那個豬一樣的江振興。
若是知曉虎妞竟然身穿麒麟服,他絕對不會上這道彈劾奏折,哪怕江振興孝敬再多的錢,哪怕江振興身上掌握著他的把柄。
只是世上沒有后悔藥,他竟然做了這件蠢事,那就要為這件事的后果負責。而圣上嘉獎虎妞,自然就要懲罰于他了。
廣東布政使司,檀香裊裊的書房內。
汪柏猖狂的笑聲仿佛還在昨日,但如今拿著剛剛傳來的字條,卻是失魂落魄般,眼睛充滿著震驚和迷茫。
他不明白為何會跑出來麒麟服,更不明白為何又會跑出二十兩龍涎香。特別后者,明明是受加萊內爾控制著的東西,怎么會落到那小子手中,而且還是足足二十兩。
要知道,他盡力去尋找龍涎香,但一年亦不過是二十兩而已。
突然之間,他理解圣上為何會舍棄他了。若是林晧然能弄來更多更低價的龍涎香,圣上還有什么理由繼續選用于他呢?
原本燃起的希望之光,在這一刻又被冰冷的現實從頭淋到腳,讓他意識到現實的殘忍。若是林晧然一直能為圣上弄來價格更低、更多的龍涎香,別說爭回他的職位,恐怕連這個布政使都要坐不穩了。
終究而言,他的權力來自于替圣上弄到龍涎香,但如今圣上不再需要于他,那他還有什么價值呢?圣上為何還會恩寵于他呢?
“這廣東的天變了!”
“后生可畏,不愧是大明魁君!”
“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廣東將來怕是要姓林了。”
消息傳到廣州府,這幫在官場打拼半輩子的老人,當即就看出了廣東的新時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