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都能看出,此刻的林晧然正壓抑著怒火,如同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般。
隨著韓石生轟然倒臺,而今整個粵西連一個能跟林晧然掰手腕的人都沒有了,自然沒有人敢于去承受林雷公的怒火。
韓石生正陷于沮喪的情緒之中,現如今被林晧然如此質問,心里當即涌起一團濃濃的怒火。心里想著,縱使自己已經被調到南京養老,但亦還算是朝廷的四品官員,哪怕輪到你個官場菜鳥如此不敬。
只是目光落到林晧然手里拿著的那塊石頭上,他卻選擇壓抑住心里頭的那股怒火,沉著臉冷冷地問道:“你這是何意?”
“我妹妹在一個攤主手中買得這東西,但羅公子先是言稱是屬于他的,而后羅指揮使又說是屬于韓大人的失竊之物,所以本府要查清此事否屬實?”林晧然睥了羅豪杰一眼,然后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羅豪杰心里頓時咯噔一聲,在知道那個小丫頭竟然是這小子的妹妹后,他便知道事情變得有些棘手了,不過他想到了跟韓石生的約定,當即扭頭望了過來。
若是韓石生咬定東西是屬于他的,哪怕虎妞是林雷公的妹妹亦是無可奈何。即使是退一萬步,這事頂多是一個錯誤,誰都沒有損失。
韓石生渾然不在意,并沒有正面回答林晧然的問題,而是扭頭對著羅豪杰淡淡地說道:“羅指揮,你大概是搞錯了,這黑石頭并不是本官之物。”
“是末將眼拙,辨認錯了!”羅豪杰心里雖是失望,但韓石生選擇要息事寧人,他自然亦不是廢話。只要同意將這龍涎香“割讓”給林晧然,事情便是宣告結束。
林晧然卻咬定韓石生一般,眼睛瞪著他似笑非笑地詢問道:“韓大人,羅指揮使說他辨認錯了,那你府中確是有此物,對與否?”
“沒有,你休要胡言!”韓石生仿佛想到了什么般,如同一只受驚的小貓般,寒毛頓時炸立,驚恐地望著林晧然搖頭否認道。
林晧然繼續瞪著他,顯得不依不饒般道:“韓大人,是失竊了,還是從不曾有過!”
“自然是不曾有過!”韓石生望了羅豪杰一眼,最終選擇自保道。
在這一樓大廳中,有著數十名官紳,但此刻顯得是云里霧里。
韓石生在氣勢上完全被林晧然所壓倒,雖然韓石生已經被貶謫到南京,但這般害怕林晧然有些說不通。更為離奇的是,韓石生竟然“出賣”了羅豪杰,并沒有幫他打一個“掩護”。
要知道,沒有了韓石生幫忙圓謊,羅豪杰就是當街奪寶了。
林晧然沒有理會大家的疑惑,調轉槍頭對著羅豪杰質問道:“羅指揮,你可聽清楚了?既然韓大人從沒有龍涎香,更不曾丟失龍涎香,羅指揮使何故指認是韓大人失竊之物?”
羅豪杰聽著韓石生推得一干二凈,心里自然是涌起不快。只是面對著林晧然的質問,他卻沒有選擇忍氣吞聲,當即進行頂撞道:“本指揮使自然有我的理由!倒是林府臺管得倒挺寬,你一個雷州知府管到廉州亦就罷了,難道還想管到本指揮使頭上嗎?”
“哎……”
大家都是輕嘆一聲,雖然羅豪杰的話聽著在理,林晧然確實無權插手廉州府的事。但在大明的官場中,真正的殺手锏從來都不是官大官小的問題,而是影響到個人仕途的彈劾。
特別大明歷來是重輕武,官對武將的打壓是自上而下,不僅牢牢地掌握著軍隊的帥印,而且執掌著武將的升遷權,更是時刻盯著挑他們的毛病。
不管身居何品何職,只要在行為稍微不檢點,或者做事出了差錯,必然就會受到官的彈劾。一些有后臺的武將還好一些,那些沒后臺的武將必然會受到遭殃。
而今,韓石生已然倒臺,羅豪杰竟然還敢公然跟林晧然翻臉。且不說,這事已然被抓了把柄,羅豪杰這些年沒少貪墨衛所的軍費,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林晧然倒是不生氣,而是平靜地望著他冷聲道:“本府身兼廣東市舶司提舉,替圣上采購龍涎香!而今,你竟然膽敢跟圣上爭奪龍涎香,你說本官管不管得你?”
整個大堂頓時像是炸了一般,很多人的臉上流露出震驚之色,難以置信地望向了羅豪杰。
“什么?龍涎香!”
“那黑石頭原來……是龍涎香!”
“這羅指揮是嫌命長了,竟然膽敢干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很多官紳這才反應過來,那個黑石頭并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圣上在孜孜不倦尋找著的龍涎香,是昔日汪柏權傾廣東的保障。
大家都知曉,林晧然已經取代了汪柏,負責替圣上采購龍涎香。
跟著他爭奪龍涎香,那就是跟著圣上爭奪龍涎香。別說是羅豪杰一個小小的衛指揮使,哪怕是兩廣總督王鈁,都沒有膽子干這種事。
現如今,林晧然祭出這面大旗,簡直就是突然亮出了尚方寶劍。
哎……
韓石生輕嘆了一口氣,憐憫地望了羅豪杰一眼。他為何不敢跟林晧然硬扛,選擇推得一干二凈,不敢替羅豪杰打排擠?
那是因為他清楚,在事關龍涎香一事上,沒有人敢跟林晧然掰手腕。單是擁有龍涎香而不上繳,這都能算是一種不忠。
亦是如此,他不僅不能跟林晧然掰手腕冒領這龍涎香,甚至都不能幫著羅豪杰打掩護,編造自己確實擁有龍涎香。
羅豪杰原本打算跟著林晧然硬杠,畢竟他跟林晧然并沒有從屬關系。但面對著這一個突如其來的發難,他的大腦頓時嗡嗡作響,整個人亦是徹底驚住了。
林晧然是雷州知府不假,但卻肩負著采購龍涎香的重任。他剛才搶奪虎妞的龍涎香是事實,一旦上升到跟圣上爭奪龍涎香的高度,哪個官還敢出面幫他?
而事涉龍涎香,別說他一個小小的衛指揮使,哪怕是廣東的三司長官都得掂量掂量。一時間,他感到林晧然的權力如同一個巨浪般拍來,而他不過是一艘破破爛爛的小木船。
羅豪杰咽著吐沫,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指著虎妞解釋道:“我并不知……她是你妹妹!”這自然是實情,若知曉虎妞是林晧然的妹妹,他確實不會輕易冒這個險。
“你休要狡辯!那你可知本府正替圣上采購龍涎香?”林晧然的臉色微寒,當即大聲質問道。
羅豪杰迎著林晧然銳利的目光,無奈地點頭應道:“末將知曉!”
“既然是知曉,那就該知道本府正替圣上四處尋找龍涎香!”林晧然平靜地望著他,然后朗聲指責道:“而今,你沒有協助本府尋找龍涎香亦就罷了,還對本府采購龍涎香加以阻攔,甚至得知龍涎香下落還想著私吞,你心里并沒有君父,理應嚴懲!”
撲通!
面對著這個指責,羅豪杰雙膝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他向來都知曉官的嘴厲害,能將死的說成活的,能將沒有的事描繪的活靈活現。而如今,面對著有權又有腦子的林雷公,終于是招架不住了。
且不說,他的嘴皮子不是這小子的對手,而他確實有私吞龍涎香的念頭。哪怕他推脫不認識虎妞,但仍然是難逃其咎。
林晧然望著跌坐在地上的羅豪杰,知道這人已經不足為慮了。單是他發現龍涎香,并沒有來通知他這位采購使者,就夠他喝上一壺的了。
在場的數十位官紳看著能言善辯的林晧然,心里當真是又敬又懼,敬的是林晧然的能耐,懼的亦是林晧然的能耐。
到了此時此刻,很多人都明白,林晧然這個斯之人為何有著“林閻王”的稱謂。
且不說被打得失去光環的布政使汪柏,先前的分巡道刁南,如今的兵備道韓石生,都是在跟他的斗爭中敗下去的,這是常人能做到的事嗎?
一念至此,很多人都明白,這粵西的天以后將屬于林晧然。
“林府臺,您又為圣上購得龍涎香,當真是可喜可賀啊!”海北鹽課司提舉蘇長貴一改先前的態度,主動上前笑著道賀道。
林晧然輕睥了這個胖子一眼,淡淡地說道:“蘇提舉,本府將你引為知己,你卻連一杯水酒都不肯賞面,你說該不該罰?”
海北鹽課提舉司衙門相當于后世的央企,并不歸屬地方管制,直接隸屬于六部中的戶部,本身擁有著超然的地位。
蘇長貴是海北鹽課提舉司的提舉,官銜正五品,是貨真價實的進士出身。而能擔任這個官職,其背后亦是擁有著一定的人脈支持。
林晧然真想要弄掉這人并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他為官是求權求財,犯不著跟天下人過不去。正是如此,他選擇接受這人的投誠,亦有意將他收于麾下。
“該罰!該罰!”蘇長貴那張胖臉泛起油光,連忙欣喜地點頭道。
雖然林晧然公然是要罰他,但亦是伸出橄欖枝要招攬于他,算是得到了他所想要的結果。
而如今,他亦是看清了時勢。林晧然雖然有著諸多的限制,特別進入官場不過一年有余,但只要他負責著采購龍涎香,起碼整個廣東都沒人敢動他。
特別,這人是一個很好的辯才,很適合混跡于大明官場。加上他自身所擁有的潛力,他日真要入閣拜相,他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
“林府臺,下官亦是甘愿領罰!”廉州府通判黃濠湊了過來,堆著滿臉笑容道。
雷長江當即是冷哼一聲,表達著他的不爽。
林晧然睥了雷長江一眼,自然不會理會這個自找無趣之人,對著旁邊人淡淡地說道:“咱們還是上樓,酒菜都要涼了呢!”
“好!”一大幫官紳紛紛點頭,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走吧!”林晧然自是不會忘記自家的野丫頭,對著她顯得無奈地道。
虎妞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林晧然,發現哥哥并沒有責怪她擅作主張來廉州城,粉嫩的臉蛋當即洋溢著燦爛笑容,拉著他的手蹦蹦跳跳準備上樓。
一大幫原屬韓石生陣營的官紳亦跟在林晧然這幫人后面,看到韓石生已然倒臺,羅豪杰又要自身難保,大家自然是要改易旗幟,打算厚著臉皮抱住林晧然這條粗大腿。
至于韓石生和羅豪杰則是呆在原地,并不打算返回三樓。其實他們知道,就算回到三樓,那里恐怕亦是空空蕩蕩的。
正當大家簇擁著林晧然準備上樓的時候,外面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圣旨到!”
大家聽到又是圣旨,當即停住了腳步,紛紛扭頭張望。
林晧然聽到這個消息,自然不會選擇繼續上樓,但比大多數人要鎮定。他跟著虎妞一起轉過身子,朝著門口望去。
僅是眨眼間,幾名錦衣衛簇擁著一名太監停在門口,而那名太監毅然手持著一份圣旨。
在看到那道圣旨的時候,韓石生和羅豪杰等人的眼睛頓時一亮,對著那份圣旨產生了幾分期許。特別是韓石生,他畢竟是借助江員外搭上徐階的關系,幻想著徐階在最后關系拯救了他。
從門外走進來的是面生的中年太監,手持著一根拂塵,那雙眼睛往著酒樓中的眾人一掃。
韓石生突然上前,眼睛帶著希冀地自我介紹道:“本官是廣東檢察司僉事兼海北兵備道韓石生!”
太監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兩秒,然后高舉起圣旨,操著特有的聲線大聲道:“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司提舉林晧然接旨!”
“林府臺,您的圣旨!”
聽到是林晧然的圣旨,雷長江等人先是一喜,紛紛進行提醒道。
韓石生感到被扇打了一個響亮的耳朵般,臉上火辣辣的,這圣旨跟他一錢的關系都沒有,他的最后一絲幻想徹底破滅。
不過很多人卻突然擔憂起來了,畢竟韓石生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一些人咽著吐沫,對圣旨已然產生了畏懼的心理,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落到林晧然身上,從而讓他們失去靠山。
林晧然的養氣功很是不錯,顯得很鎮定地領著大家,上前恭敬地行禮道:“微臣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司提舉林晧然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數十名鄉紳跟著林晧然跪下迎旨,整個大廳顯得是黑乎乎的一大片。
那名太監按著流程,徐徐地展開圣旨。
只是聽著那個動靜,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門眼。有人期待林晧然得到賞賜,但亦有人暗暗祈禱著林晧然被貶謫,甚至是被革職查辦,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