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前院安靜清幽,后院則是熱鬧非凡。
在得知廉州城的米價終于達到四兩一石的時候,呆在這里的十幾名鄉紳當即是彈冠相慶,人人的臉上都堆出了燦爛的笑容。
實質上,當雷州府出現大風的消息傳來,他們就猜到會有這么一天。如今期盼以久的目標終于達成,且還得到了老天的眷顧,亦讓到他們信心倍增。
從以往七錢一石到四兩一石,這其中的利潤差距太令人振奮了。特別這場災難是持久的,只要他們能夠達成攻守聯盟,便能從粵西幾十萬百姓身上攫取最豐厚的利潤。
“哈哈……終于等到了!”
鄭門福喜出望外地大笑了一聲,因為他手里囤積著足足三千石的米糧,若現在放出去的話,這就是過一萬多兩白銀。
不僅如此,只要他將這批糧放出以后,江員外還會給他送來一萬石糧食,壓根不用擔心他在高州城沒有糧食可賣。
當然,他們這幫人亦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那就是讓名下的田產荒廢著,加劇著糧食緊張的氣氛。
只是糧食從何而來,這無疑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答案實則很是簡單,米糧來自于海外。這實質亦算不得什么秘密,很多廣東商人都知道暹羅米的價格很便宜,比這里便宜近一半以上。
近些年,這條進口渠道卻是突然中斷了,市面很難再見到暹羅米。
這里的原因主要有三個:一是海禁政策收緊,打通以廣東巡海道副使汪柏為首的官員,這需要投入巨大的成本;二是南洋西線的海盜猖獗,運輸的風險大大上升,往來的船只經常遭到洗劫,從而是血本無歸;三是米商通常是由地方勢力把持,他們并不允許這種低廉的暹羅米搶占市場。
正是這諸多的原因疊加到一起,致使暹羅米流入廣東的渠道堵塞,甚至很多人都忘記了暹羅米。
但這一切難題,卻給神勇廣大的江員外解決了。
現在江員外手上擁有著大量物美廉價的暹羅米,只要廣東的米價市場能夠維持著一個相對較高的價格,屆時就能夠獲取一大筆可觀的利潤。
現如今,江員外等同于總經銷商,而他們是分經銷商,面對著這個需求旺盛、利潤又豐厚的市場,他們又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江員外端坐在首座上,臉上露著含蘊的微笑,品著茶看著兩邊歡慶的鄉紳。很顯然,他才是那一個真正的大贏家。
只要計劃進行得順利,他手上的米糧能夠順利變現,那他少說亦能攫取二十萬的利潤,將會成為兩廣最大的富豪。
“將米放出去!”
隨著一聲令下,這些一直呆在南山寺等待機會的鄉紳終于出手了。他們紛紛修書回家,下令家里將囤積的米糧拋售出去,且都固定在一石四兩的天價。
在這一天,以化州為中心,周圍的縣城、州城和府城當即出現了大量的囤米。只是掛起的價格卻令人生畏,甚至讓人有砸店的沖動。
這“打個巴掌給個棗”是華夏的智慧結晶,他們雖然掛起了“四兩一石”的高價,但卻明確表現這個價格不會再漲。
米糧的價格不會再漲,這確實能夠安撫了一些百姓的情緒,給一些家底相對殷實的小戶之家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這個時代的百姓確實很樸實,不會講什么自由和生活質量,只要能讓他們活著,這就已經足夠滿足他們的需求了。
以江員外為首的十幾個人都是鄉紳豪強,在當地都擁有著一定的根基。以石城縣為例,這些鄉紳是一方的土霸王,動輒能叫來數百號人,哪可能是一個小小的舉人知縣能夠管制的?
正是如此,在朝廷無力賑災和官府羸弱的情況下,各地的米價漸漸失去了約制,由著這些鄉紳通過高價米榨取著當地老百姓的財富。
至于朝廷方面,他們更喜歡從大局看待問題,喜歡采用“抓大放小”的策略。只要粵西不出現流民造反鬧事,朝廷或廣東布政司衙門亦不會管百姓吃的是不是高價糧。
亦或是如此,除卻粵西這里,兩廣的很多地方都出現了趁機攫取災難財的大商幫,他們囤積米糧推高米價攫取利潤。
只是任何事情,都會有那么一個例外。
陳大柱是雷州城的一個米商,正打算將囤積的米糧以四兩一石的價格出外銷售,結果牌子剛剛掛出去,府衙的官差即刻上門,當場就關店拿人。
“你們憑什么抓人?”
“大明那條律法規定我的米不能賣一石四兩了?”
“你們放開我,我要狀告你們,我要到巡按大人那里狀告你們了!”
陳大柱雖然被官差強行帶走,但卻是不甘地大喊大叫,顯得怨氣極大地叫喊道。
“堵住他的嘴將他押走!”
只是不管他如何大喊大叫,縱使搬出了巡按大人,但都沒能改變他被送進大牢的命運,鐵捕頭冷冷地下達命令道。
對于這種虛抬米價的行動,雷州府衙已經做出明確的規定,必須要嚴懲不怠。起碼在雷州城內,誰都沒資格去挑戰林雷公的權威。
“抓得好!這商家真是心黑!”
“這種人真該砍頭,四兩一石是要咱的命啊!”
“哎!現在災民是越來越多,恐怕咱雷州城亦怕支持不了多久了!”
“可不是嗎?現在這么耗下去,縱使府倉的米糧堆積如山亦得吃空!”
圍觀的百姓對著被抓走的陳鐵柱紛紛叫好,只是他們亦是產生了擔憂的情緒,畢竟涌到雷州城的難民實在是太多了。
府衙為了維持著低價糧,除卻聯合米行那幾千石糧食,一直都是靠著府衙和縣衙的常平倉支持著,而那些奸詐的米商卻一直在惜售。
亦是如此,官府的米糧在慢慢地減少,若不是有著雷州灣的魚獲持續不斷地供應給土雷州城,恐怕米糧早就已經吃空了。
雖然雷州府還維持著一個極低的米糧價格,但擔憂的情緒亦是在慢慢地蔓延起來,大家對未來都不敢再持樂觀態度。
雷州府,海康縣衙簽押房中。
知縣韋國忠和剛升任通判的戴北河圍桌而坐,二人臉上都露出愁容。特別是海康知縣韋國忠的官服失去了原有的光澤,邊角已經磨損嚴重,甚至變得烏黑而邋遢,整個人顯得消瘦而疲憊,眼睛充滿著血絲,嘴唇干巴巴的,臉容呈現著幾分病態。
這些時日以來,他兢兢業業地操勞著整個縣衙的大小事務。
打從這場災害開始,他就沒睡過幾天好覺,一面安頓著大量涌進雷州城的難民,一面幫助著海康百姓盡快恢復生產。
在情況漸漸好轉的時候,但卻突然遇到了這一場大風。海康縣內大量的房舍被毀,官道亦是受阻,致使他又不得不日以繼夜地忙碌起來。
就在剛才,他到城外去查看村民房屋的受損情況,當真是一刻都閑不下來。
只是他卻是明白,最惡劣的情況還沒有出現。隨著越來越多難民涌進雷州城,府倉和縣倉的糧食亦是慢慢地消耗殆盡,最艱難的時刻終將會到來。
“戴通判,現在糧食還能支撐幾天?”韋國忠嘴巴干澀,邊倒著茶水連詢問道。
戴北河已經從雷州府同知升任至通判后,分掌著糧務,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后苦澀地答道:“大概還有四五天吧!”
“府尊大人臨走前,可有什么交待?這米糧一旦耗盡的話,我們該怎么做,可有什么章程?”韋國忠喝了一口茶水,又是認真地詢問道。
事情比想象更要糟糕,他剛剛從城外回來,卻被告知府尊大人已經離開雷州城。這位主心骨突然離開,讓到韋國忠的壓力驟升,心里亦是突然沒有了底。
先前林晧然在的時候,覺得發生什么事情都有這位林雷公頂著,但現在仿佛一切都壓到了他的身上。
戴北河緩緩地搖頭,然后認真地說道:“他說不管采取什么辦法,一定要安撫住百姓,要將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米糧的事情他會想辦法!”
“這整個廣東都缺糧,連雷州衛都不夠吃了,還能到哪里弄糧食去呢?”韋國忠心里卻是一愣,將心里頭的擔憂當即說了出來。
這場災情卻不僅僅是雷州這里,整個粵西乃至兩廣都是如此,到處都缺糧食。現在朝廷根本沒有賑糧,布政司亦沒有舉措,他們根本沒有關點指望。
一想到糧食這件事,他又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老了好幾歲。
戴北河雖然深知是這個理,但對林晧然保持著信任,用平穩的口吻說道:“府尊大人是魁君,是咱大明百年難得之才,不可以常理度之。沒準他真能想出辦法來,我們還是先想辦法穩住雷州城的百姓吧!”
“希望如此吧!”韋國忠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認真地說道:“只要有糧在,穩住百姓并不難!就怕糧食耗盡,百姓吃不飽了,那才會出大事情!”
問題又是繞了回來,一切的核心最終還是糧食。
卻是這時,一個書吏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匯報道:“啟稟大人,方才劉百戶派人來匯報,巡按御史大人已經到朝天門了!”
聽到這個消息,兩人頓時是面面相覷,隱隱間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這巡按御史將趙勇拿下獄,矛頭顯然是直指林晧然。如今林晧然剛剛離開,他就馬上到了雷州城,這事處處充斥著一種陰謀的味道。
大明地方的軍制采用的是宦官和官的領導模式,其中又以鎮守大監為尊。
明洪熙元年,以王安為甘肅鎮守太監,這便拉開了宦官總鎮一方的序幕。到了正統年間,各省各鎮皆有鎮守太監,其掌本限于軍事,后推及地方行政,權益重。
鎮守總兵設立以后,由于俱系公、侯、伯、都督充之,兇此不僅權力廠泛,而且地位尊崇,這就使得總兵很容易失控于中央。為了控制總兵的權力,明廷派遣監督力量于地方,內臣便是其中的一支,但太監為爭取出鎮兩廣,約須以銀萬兩賄買方得。
在廣東這里,總鎮太監、兩廣總督、鎮守兩廣總兵官這一體制延續時間甚長。其中以總鎮太監居首,在總府議事時坐于正中,總督和總兵官分坐左右。
廣東每年向朝廷進貢的土產日益增多,皆由總鎮兩廣太監經辦。貢物計有:蜜煎果品、藤絲、雕漆器皿、海味、布匹、藥材、銀箱、酒器等“八十余品”。因進貢而導致的各種弊害,超過明以前各朝代。
只是到了本朝,嘉靖排斥于宦官,在官的慫恿下進行了栽撤。
廣東于嘉靖十年閏六月,裁撤兩廣等鎮守太監。雖然兩廣總鎮太監一度重設(嘉靖十七年九月至十八年閏七月曾復設)),但不足一年又被裁撤,至此兩廣的軍務多由兩廣總督統籌。
在一些地方上,像海北兵備道和瓊州兵備道,又成為一個比較獨立的個體。雖然僅是節制一衛或兩衛兵力,但有著特強的自主能力,是一個兵力單元的最高指揮官。
正是如此,這大明重輕武并不是一句空話,軍隊的實際統帥往往是一位官。很多武將實際要聽從著官的調遣,且經常是由官掛帥,最大的功名往往亦是官的。
林晧然是雷州知府兼任著海北兵備道,無疑是壓制武將的一名官,擁有著統兵權,但卻是要受到兩廣總督的統領,受著兩廣總督王鈁的節制。
這場災情無疑是帶去了極不利的影響,瑤民再次蠢蠢欲動,卻不知道是看到機會還是被高價米涉及到了。他們亦是從寨子中走出來,竟然是想要攻占高州城。
亦是如此,林晧然突然接到了兩廣總督府的指令,要求他這位海北兵備道馳援高州府。雖然他隱隱感到一種陰謀的味道,但卻不得不奉命前往,帶著雷州衛的精稅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