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雍坊,嚴府。
湖畔邊上的絲竹聲終于停歇,身穿孝服的嚴世蕃在堂中來回蹭步,急得如同熱坑上的螞蟻。原本他盤算著孝期結束便重回內閣,但不曾想出了這么一個意外。
這一次跟以前有所不同,彈劾的對象不再是他爹,而是將矛頭指向了他嚴世蕃。偏偏在這個緊要的時刻,圣上卻是將奏疏留中不發。
如果一直扣著奏疏倒無傷大雅,但皇上在這個關節口扣下奏疏,卻無疑向外界透露一種信號:皇上要將他嚴世蕃拿下,同時要將嚴嵩換掉。
亦是到了這時,他這才算是清醒過來。
他嚴家固然是權傾朝野,更是主宰著很多官員的命運,但權勢卻來自于圣上的恩寵。一旦皇上的圣眷不在,那他嚴家注定會就此衰落。
現在皇上要將他爹拿下,甚至要將他嚴世蕃進行治罪,若不是準備魚死網破,他們的手上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籌碼。
“少爺,老爺回來了!”
一個仆人匆匆進來,向著他通稟消息道。
嚴世蕃以前很討厭老爹回來擾亂他飲酒行樂,但當下卻是心急如焚,直接邁步朝著老爹的宅子而去,想要知曉宮中的最新動靜。
如果老爹能帶回好消息,或許是直接將那本奏疏帶回來,事情便是雨過天晴了。
嚴嵩從西苑乘坐轎子歸來,這一路上其實并不好受,加上今天的太陽異常的火辣,令到他整個人都顯得病怏怏的。
在這一個六十古來稀的時代,哪怕活過四十歲的皇帝都很少的年代,八十三歲的人可以等同于后世的百歲老人了。
嚴嵩躲在竹椅上休了一會,又喝了一口茶參,整個人這才恢復一些精氣神。只是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事,心中當即又感到一陣失落。
雖然猜到會有這么一天,但這一天卻來得太過于突然,以致他亦是措手不及。
“爹,你怎么突然回來了?皇上現在扣下那本彈劾我們父子的奏疏,這是什么意思啊?”嚴世蕃徑直走進書房,看著躺在竹椅上的老爹當即追問道。
嚴嵩躺在竹椅上,抬眼望著風風火火進來的兒子,當即進行糾正道:“那一份奏疏是彈劾你,并沒有彈劾你爹!”
他的聲音顯得很沙啞,吐字亦算清晰,但卻難掩那一份蒼老。歲月無情,這一個權傾朝野的老首輔似乎只剩下了皮包骨。
嚴世蕃的小聰明伎倆無效,卻沒有絲毫尷尬地繼續道:“爹,這彈劾我,還不是等同于彈劾您,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管家嚴年就站在旁邊,深知這話倒不假。嚴世蕃雖然得罪于人,但卻沒有跟人形成真正的利益沖突,奏疏的實際指向還是嚴嵩。
“如果不是你平日不知檢點,給人抓了這么多的把柄,事情又何至于此!”嚴嵩將茶盞遞交給旁邊的嚴年,聲音沙啞地訓斥道。
嚴世蕃心知理虧,當即轉移話題道:“爹,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當下你得想著辦法讓皇上對我們網開一面!”
雖然事情是因監察御史陳偉那一份奏疏而起,但問題的關鍵還是皇上的態度,一旦皇上選擇繼續偏袒于他們,那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躺在竹椅上的嚴嵩輕嘆一聲,緩緩地搖了搖頭道:“這一次,皇上是不打算再坦護我們了,你爹這個首輔的位置亦算是做到頭了!”
“爹,究竟發生什么事了?”嚴世蕃心里暗暗一嘆,當即認真地詢問道。
嚴年將參茶放好,亦是驚訝地望向了嚴嵩。嚴府這些年卻沒少經歷過大風大浪,但卻從不見老爺如此沮喪過,敢情事情是真無法挽回了。
嚴嵩仿佛更加蒼老了,那雙混濁的雙眼望著嚴世蕃語重心長地說道:“今天得知消息后,我便想去面見皇上請罪,只是皇上并不見我,讓黃錦出來對我說:讓我回家教子教孫。”
實質上,這早已經不是圣上第一次拒絕見他,但通常都比較婉轉。只是這一次卻不再搪塞,而是直接讓他“回家”,這無疑透露著一種很強烈的信號。
他已經服侍了皇上二十多年,更是直接將西苑當家,如何不知皇上已經生起換掉他的意圖。只是有著君臣的情分在,嘉靖亦很難說出口,而他同樣裝糊涂。
“他當真無情無義,莫不是忘了你服侍他二十多年的恩情了嗎?”嚴世蕃胸中當即便竄起一團怒火,咬著牙指責道。
嚴嵩陡然變色,當即從竹椅直起身子,對著兒子大聲訓斥地道:“嚴世蕃,你如果不想讓嚴家滿門被抄,你就繼續如此叫囂!”
雖然他已經年邁,但卻仍然明白墻倒眾人推的道理。如果現在還不懂得低調,這些話定然會給人大做文章,最終反倒是要將一家老小都搭進里面。
特別這些年來,他幫著皇上面對百官,卻不知被多少人所記恨。
“爹,我是為你鳴不平,他這樣對你太過不公了!”嚴世蕃面對著怒氣沖沖的老爹,當即進行解釋道。
嚴嵩的眼睛瞪著嚴世蕃,正色地說道:“我沒有什么不平的!連續做了二十年的首輔,八十三歲還能呆在首輔的位置上,古往今來還有哪個做臣子有這種榮焉?”
事實確實如此,嚴嵩是做了很大的犧牲,但亦換來了無上的恩寵,這不能說是賠本的生意。
嚴世蕃卻很想重回內閣,想要獲得更多,當即堅持不憤地說道:“那他亦不能一個招呼都不打,便是將你拿下吧!”
嚴嵩躺靠在竹椅上,長嘆一口氣道:“是你爹老糊涂!皇上曾有過幾次暗示,只是想著讓你重回內閣便還能再做兩年首輔,所以自以為是地裝糊涂,故意聽不懂皇上的話!”
很多時候便是如此,他其實明白自己老了,是該將位置讓出來的時候。只是人難免產生貪念,卻想著熬到嚴世蕃歸來,從而再掌權兩年。
不過隨著監察御史張偉這么輕輕一戳,他們君臣二人的關系直接被戳穿了,而他亦是為著這點貪婪而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