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萬壽宮。
身穿藍色道袍的嘉靖盤腿于三清道君像前,鼻間吸吮著空氣中的縷縷檀香,將心境調到平和的狀態,尋求著長生的法門,希望能夠如同瞿童白日飛升。
話說,千百年前,湖南辰州發生瘟疫,“十室九空,新冢成林”。州中人瞿公染病身亡,瞿母三日后追夫而去,其子瞿童如苦藤墜瓜,鄉人劉五見狀,帶瞿童上船,順沅水而下,至武陵桃源山,入桃川宮學道從醫。觀主黃洞源收下瞿童,并帶至藥堂,讓其拜藥堂道人朱安為師。
奇人自是有一段奇遇,后來得到了祖師的青睞,這位登仙造極的祖師選擇助他成仙。
瞿童如約而至,來到觀后的古松下,正值白日升空。一朵紫云掠過桃川宮頂,師祖按下坐騎,在瞿童頭上按挲三下,便與他同乘仙鶴而去。
送行的師兄師弟長呼短喚,瞿童實在不忍,脫下一只鞋子作為紀念扔了下來,正好打在松樹頂上,松樹成了禿頭老人一般。
晚唐詩人李群玉,曾涉足古松之下,有詩為證:“我到瞿童飛升處,山川西望使人愁,紫云白鶴去不返,唯有桃花溪水流。”
正是這些光怪陸離的故事令人神往,令到虎妞一度想要成為行俠仗義的俠女,令到大明的君主想要成為天上的仙人。
同樣的一則奇人異事,有人嗤之以鼻,亦有人深信不疑并展開追逐。
黃錦如同世間最忠誠的老仆,靜靜地站在靜室的門檻邊上,這里既能隨時服侍于當今圣上,又能及時地跟外界保持著聯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個俏瘦的身影如同木雕般盤坐在那里,秋日的一縷陽光從天窗悄然照射進來,光滑的地上出現了一個潔白的光圈。
一個小太監急匆匆地小跑進到殿內,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那雙眼睛顯得分外的明亮。直到被守在靜室門口的黃錦用眼睛一瞪,小太監臉上的笑容這才收斂起來。
黃錦能夠爬到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靠的從來都不是聰明,而是那一份對皇上打心底的敬畏和忠誠。對于任何驚擾到皇上修玄的人與事,他從來都不會客氣。
小太監暗暗地咽了咽吐沫,小心地來到黃錦的跟前,低聲在黃錦的耳邊匯報了消息。
黃錦的臉色顯得很是平靜,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是對小太監吩咐幾句,然后又如同老僧入定般侯在靜室的門檻邊上。
那個光圈在地上慢慢地移動,很是神奇地落到了嘉靖的身上,將嘉靖的身子烤得暖洋洋的,令到那身藍色的道袍更顯神圣。
卻不知是經受不住這種光芒,還是因為身體被烤熱了,嘉靖的慢慢地睜了開來,這雙皺紋日益增多的眼睛仍然透著一抹堅毅。
自古七十古來稀,皇帝更不是一個長壽的職業。嘉靖下個月便滿五十七周歲,在這個時代已然算是高壽之人,更是一個難得的高壽皇帝。
哪怕修長生是一個癡心妄想之事,但他已然是修得了高壽,起碼走在兩個兒子的前面,更是成為大明壽元僅次于太祖和成祖的大明皇帝。
這對于從小體弱多病的嘉靖而言,他已然是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主子,該服用靈丹了!”
黃錦如同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仆,領著幾名宮人悄然出現在嘉靖的身旁,顯得輕聲細語地提醒道。
嘉靖對這個稱心如意的太監總管突然間出現,早已經是習以為常,便是扭過身子,伸手從盤中取了一顆朱紅的丹藥,然后用金杯的水順著丹藥咽進肚子里。
由于去年的身體出了些問題,在通過食膳調整過來之后,他并沒有刻意加大用量。只是吞咽一枚丹藥后,他心里卻有一種悵然若失,這藥效明顯是大不如前。
隨著年齡一天天增長,他對長生沒有了當初的信心百倍,不過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現在正朝著六十高齡挺進,且身體還不算太過于糟糕。
黃錦看著嘉靖將丹藥服下,先是觀察了一眼嘉靖的臉部表情,這才臉上欣喜地進行匯報道:“主子,大喜!”
嘉靖對于底下人的報喜不報憂早已經習以為常,而黃錦更是充當地發揮著這種精神,每日在他修玄結束都總會弄來一兩件喜事,便是顯得淡淡地道:“什么大喜,別總拿一些小事來糊弄朕!”
“主子,你這是錯過奴婢了,奴婢豈敢糊弄主子!”黃錦知道嘉靖沒有責怪的意思,便是進行申辯,接著正式進行匯報道:“啟稟主子,真的是大喜事!剛剛百瑞園的公人來報,白龜復生子,且好事成雙成對,此乃吉數也!”
嘉靖對祥瑞的狂愛程度遠超歷代君王,致使在北京城的街道上充斥著很多賣假祥瑞的販子,各地的官員亦是苦苦尋覓著祥瑞。
嘉靖三十九年,胡宗憲上獻五株靈芝和二只白龜,嘉靖當時很是開心。現如今的白龜誕子,并不是胡宗憲的那一對,胡宗憲獻上的那一對白龜,實質沒過多久便死了。
所謂的白龜,實則是得了白血病的普通烏龜而已,壽命通常都不會太長。只是歷來都是物以稀為貴。由于烏龜跟道法有相通之處,更是嘉靖的心頭所好。
“小龜何在?速速給朕送來!”嘉靖眼睛當即一亮,只是話音剛落,便又是改口道:“不,朕要親自前去百瑞園觀看!”
隨著祥瑞數量的不斷增多,致使西苑不得不修建一座“百瑞園”,在這里飼養著從全國各地收集而來的奇珍和祥瑞。
一旁的小太監聽著皇上改口,卻是不由得佩服地望向了黃錦。
黃錦聽到嘉靖要前往百瑞園,當即便是進行了安排。
由于是在西苑內行走,嘉靖的依仗隊僅是保持著尋常的規格,一行人很快便是抬著嘉靖,直接到了跟萬壽宮相距不足二百米的百瑞園。
百瑞園可以跟后世的動物園相媲美,進到了大門便是一個水池,這里養
著各種水中生物,前面則是方形規格的獸圈,里面豢養著很多飛禽走獸,其中幾只白鶴平添了幾分仙氣。
嘉靖帶領一幫太監進到這里,卻是沒有在正院中停留,而是直接奔著白龜天地的院子而去,上等的祥瑞都有著一個專屬的院落。
負責這里的太監姓李名盛,顯得很是熱情地引著路,并是認真地介紹情況道:“皇上,白龜這些天顯得沒什么精神,但剛剛那二個小家伙出世,它就開始吃東西了。還有,那兩只小龜很是生龍活虎,一看就不是凡胎!”
在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庭院的房舍內,卻見屋中豢養的一只白龜,這只得了白血病致使龜殼呈白色的烏龜正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爬著。
兩只剛剛破殼而出的小烏龜顯得很有精神的模樣,正在旁邊的淺水池中覓食。或許是察覺到有人到來,竟然朝著另一邊逃竄,接著聳著腦袋在那里裝著一動不動,那雙黑溜溜的眼睛盯向后面。
看著那邊沙子殘留著的白色龜殼,又看著如此幼小的生命,卻是彰顯著一種神奇。
黃錦看著這兩只可愛的小龜,不由得進行夸贊道:“若非親眼所見,真的沒有想到白龜還能生產,更是誕下了這兩個有靈性的小家伙。恭賀皇上,這是天大的祥瑞也!”
其他太監亦是紛紛稱是,感嘆于小龜的靈性。
嘉靖對這兩個剛剛破殼的小龜頗為喜愛,聽著黃錦的如此恭維,深知祥瑞再生產確實很難得,便是朗聲笑道:“好好,此乃果真是祥瑞,令群臣上賀表!”
黃錦聽到這道指令,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旋即恭敬地稱是。
長孫出世之時,嘉靖卻是可以不聞不問。現如今,這只白龜誕子,卻是當即下令群臣上賀表,這當真充滿著諷刺。
只是這便是大明的君主嘉靖,一位淡薄于親情的父親,卻是執著于修道長生的皇帝。
對于攔阻他修玄的人,他能夠痛下殺手。對于有功于自己修玄事業的人,他卻是不吝于恩賜,更是給邵文芳和陶仲文兩位道士高官厚祿。
現在看到白龜誕子,他同樣不含糊,決定要群臣上賀壽,更要讓他那幾位青詞大臣寫上一份感天動地的青詞文章。
嘉靖既然已經來到了百瑞園,卻是沒有厚此薄彼。他如同領導視察地方般,亦是觀看了其他的祥瑞,從紅色的兔子到雪狼,這里可謂是應有盡有。
在百瑞園大概耽擱了半個時辰,他這才擺駕返回萬壽宮,又是開始一天比較忙碌的工作之中。
好事接踵而至,廣東市舶司進龍涎香達一百零八兩有奇,福建巡撫進龍涎香則是八兩。
“廣東這么少?”嘉靖心里對廣東方面進貢的龍涎香數量微微進行抱怨,但一聽福建方面上呈的數量,便是當即選擇不吭聲了。
實質上,他亦是清楚這龍涎香極難尋覓,今后恐怕只會越來越少。
嘉靖是一個擅于管理時間的人,將精力都放在重要的事情上,面對海量的奏疏卻不會逐一進行翻閱,而是挑出其中的重點。
他坐到案前,便是直接淡淡地對著司禮監的兩位秉筆太監詢問道:“福建的倭寇有什么動靜!”
如此處理奏疏,大明其實早已經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流程和章法,他根本不用過多的創新,按照著前人的經驗依瓢畫葫蘆即可。
像興化城淪陷,浙江副總兵戚繼光督浙兵至福建和總兵劉顯俞大猷合兵收復興化城,朝廷則是要對戚繼光等人論功行賞,興化府的百姓賦稅則免除三年。
遇到災情,朝廷免稅三年,這已然是一種固定的治國套路了。
陳洪和馮保負責歸類奏疏,陳洪聽到問話后,當即接過馮保遞過來的一份奏疏道:“回稟皇上,剛剛福建傳來好消息,請皇上過目!”
嘉靖的眉毛微微挑起,便是接過奏疏,發現是來自福建巡撫譚綸。
對于這位甲辰的進士,他的印象還算是頗深。在出任臺州知府期間,三戰三捷,不僅守住了臺州府城,而且還將倭寇悉數斬殺。前年他回到江西守孝,卻不想遇到了張璉起事,復出之后的表現可圈可點。今年臨危受命出任福建巡撫,更是率領著三路人馬收復了興化城。
嘉靖打開奏疏,卻見譚綸在上面寫道:“臣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譚綸謹奏,福建新倭自長樂登岸,流劫福清等處,總兵官劉顯俞大猷合兵邀擊于遮浪殲之,平海倭引舟出海,把總許朝光以輕舟抄之,斬首四十九級,賊乃盡焚,其舟還屯平海……”
這是一個小戰事,僅僅斬首四十九級。不過這是大明剿倭的一種現狀,這些倭寇通常都是小股作戰,地方軍隊剿滅幾十人已然是很大的功績了。
“把總許朝光竟然有如此的膽氣,那便賞給他一個衛指揮使吧!”嘉靖對于嘉獎從來都不吝嗇,當即便是淡淡地道。
陳洪等人自然是應允,隨后會將這個意圖反饋給兵部,然后由兵部將正七品的把總許朝光推到某個衛所的正三品長官。
在詢問完福建的情況后,嘉靖又是問起了西南的土司叛亂。在確定沒有重大軍情后,他又是關心起了彈劾地方大員的奏疏,最后關心起了孝肅皇后的祭典事宜。
馮保聽到嘉靖詢問有什么重要的奏疏之時,他將一份早已經準備好的奏疏高舉過頭頂道:“皇上,這是左副都御史林晧然剛剛送上來的奏疏!”
嘉靖對于能辦事的官員歷來都比較器重,而林晧然通過剛剛的緝拿私鹽已然躋身此列,便是伸手接過了那一份奏疏。
不論是黃錦,還是陳洪,此時的注意力亦是被那一封來自于左副都御史林晧然的奏疏所吸引。
在當下的大明朝,亦是論到變數最大的官員,無疑便是這位左副都御史林晧然。
從最初的廣東開海,到后來的京城的諸多爭斗,再到現在的整頓鹽政,這個妖孽般的年輕人總能給人帶來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