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趣)
五月中旬悄然而至,京城的天氣在悶熱和潮濕中不斷地進行切換。
在經過一系列的人事調整后,朝堂形成了新的格局,亦是重新進入了一個平靜期。不過這終究是明槍暗箭的朝堂,卻是表面上的平靜,底下仍然是暗流涌動。
以首輔徐階而言,他始終還是無法徹底地安心下來。以前他需要提防著袁煒,但嚴訥沒能成功坐到次輔的位置上,卻是要提防于吳山。
這一場人事動蕩結束,大家亦是默默地關注著各位大佬的舉動,不僅是要時刻提防著對方的招數,而且亦要從中尋得置對方于死地的良機。
自從林晧然下令十三司郎中整理各省歷年欠糧的具體數據,大家當即猜到林晧然是要對最棘手的財政難題動手,恐怕是要對那些膽大包天的富戶追繳欠糧了。
其實亦不用怎么猜測,林晧然在事情沒過多久便公開承認了這個事情。
在五月最新一期的《談古論今》中,林晧然便以戶部衙門的名義刊發了一個向公眾征集意見的告示,內容如下。
“國初夏秋二稅:麥,四百七十余萬石,今少十萬余石;米,二千四百七十余萬石,今少二百七十余萬石。國朝以來,民田有增,而賦入日損,何也?此糧稅日損第一事曰:欠稅糧數目益年有增矣。”
跟著很多文科生官員喜歡打感性牌不同,林晧然卻是更喜歡引用數據說話。從國初到現在的數據對比,指出了夏秋二稅收入下降的事實,進而將矛頭指向了稅糧拖欠的頑疾。
“經戶部查實,以浙江、南直隸和江西三地為重……今戶部有志于追繳歷年欠糧,恐傷無米之貧苦之民,故請天下有識之士為戶部獻上良策,以解國之困殤!”
在后世的政府部門向社會征求意見無疑是比較普遍的做法,林晧然亦是打破了這個時代的常規,借著翰林院修檢廳公開向京城的士子征求良策。
“難,太難了,此事無解也!”
“我有一良策,今誰請我喝酒必傾囊相告!”
“呵呵……當下能解大明之困殤,非我陳某人莫屬!”
由于三年大比剛剛過去不久,京城的士子正是最為放松之時,現在得知戶部公開征集良策,自然是紛紛絞盡腦汁準備獻上良策。
特別《談古論今》已然成為時下最具影響力的刊物,很多士子正是通過《談古論今》而一夜成名,京城的士子自然亦是想要借此良機博取聲名。
這追繳欠糧的手段很多,但想要不傷貧苦百姓而達到目的,卻是令到很多人頭痛不已,前往翰林院投稿的士子更是寥寥可數。
只是這一個小小的舉動,令到如何解決拖欠糧稅的頑疾成為時下京城最熱門的話題,更是引起各方的熱議。
夜幕降臨,一輪潔白的圓月慢慢地爬到了樹梢上,銀白的月色灑落在屋頂和青磚街道上,讓京城如同白晝般。
大時雍坊,楊府客廳的燭光亮了起來,已然是正在這里招呼來客。
面對兵部給事中魏時亮言辭激烈的彈劾,楊博當時選擇上疏向皇上請辭,雖然他一度置己身于危局中,但終究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那場浩劫。
隨著九邊重歸于安定,特別俺答并沒有興兵遼東,他兵部尚書的位置顯得越發的穩當。
如果說有什么不順的,便是隨著石華山的橫空出世,令到“南將北調”的呼聲更高。一些身上印著林晧然或胡宗憲的將領,已然是被強行安排到九邊擔任緊要的軍職。
兵部原本是他的一畝三分地,哪怕徐階都不曾插手兵部之事,偏偏林晧然就是找他的不痛快,強行將水潑了進來。
雖然他很是憤恨,但亦是無可奈何。
終究而言,他已經沒有能力將林晧然徹底阻擋在外,這個朝堂是徐系和吳系在分庭抗禮,偏偏他是越來越得不到皇上的信任。
前些年俺答的幾千騎兵從遼東的潰墻進來,若不是徐階幫忙打了掩護,卻不僅是薊遼總督楊選被斬,他頭上的烏紗帽怕已經不保。
楊博靖坐在堂中飲茶,卻是沒有將最近的困擾擺在臉上,跟著今晚從蒲州過來的舊交范千山聊著事情,亦是將話題扯到了林晧然身上。
“惟約兄,現在他已經是戶部尚書,他沒有拿兵部九邊的軍餉為難于你吧?”范千山知道林晧然這號人手段頗多,顯得關切地詢問道。
楊博伸手端起茶盞,當即冷哼一聲道:“他還不敢如此的囂張!如果他膽敢以軍餉的事情為難于我,老夫便直接鬧到皇上面前,倒看他林若愚如何收場!”
“惟約兄不愧是我蒲州第一人杰,從來都不怕事!”范千山知道楊博的性子,卻是知道不會吃虧的主,亦是豎起大拇指夸贊道。
楊博輕呷一口茶水,顯得開門見山地道:“范兄,你們已經相識幾十年,此次從蒲州過來,卻不知是因何事?”
“咱們蒲州那邊聽聞林晧然要追繳欠糧,很多親朋故舊對此頗為擔憂,我跟他們說大可不必,只是還是讓我跑這么一趟!”范千山道出了緣由,看著楊博的臉色如常,便又是侃侃而談地道:“咱們蒲州如此貧瘠,若是跟江浙那邊交足稅糧,一旦發生災荒,如何還能養得蒲州十萬鄉鄰?太祖當年便說過:新墾之田永不起科。我們蒲州地處邊隅,今半數之田是太祖后的新墾之田,卻沒道理亦要……足額交稅。惟約兄,你說可是如此?”
從山西蒲州趕過來,卻不僅是為了自己,亦是為了蒲州的那幫親朋。雖然不清楚林晧然會采取什么行動,但已然是希望楊博能夠庇護一二,甚至是阻止林晧然向山西蒲州追繳欠稅的行徑。
“范兄,你盡可放下,當下的朝堂之事還是徐閣老說得才準,還輪不到林若愚胡作非為!”楊博正是靠著晉商的相助才有此高位,亦是變相地答應道。
范千山聞言大喜,亦是鄭重地施禮道:“如此的話,那么鄙人便代表諸公感謝楊尚書的庇護。今后若有什么地方用得著的,盡管差遣便是,我等必定是義不容辭!”
“客氣了,咱們無須分彼此!”楊博等的便是這個話,卻又是認真地叮囑道:“倒是你那里,今九邊已經多了很多姓林的眼線,切不可掉以輕心!”
“我等行事定然會小心謹慎!”范千山當即許諾地道。
在揚州失利后,雖然在炒作舊鹽引中損失慘重,但他在山西還是有不少資本。前年回到山西發展,悄悄地跟蒙古那邊從事一些貿易往來,倒是慢慢地恢復了一些元氣。
楊博對范千山這個人還是比較放心,喝了一口茶水又是閑聊道:“范兄,你是精于商賈之道。依你之見,林若愚集京城士子之智慧,此次能否解決這個頑疾?”
“惟約兄,這困擾著歷代戶部尚書的難題,他自己都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便寄望于京城士子,此舉猶是緣木而求魚也!”范千山是晉商的佼佼者,當即便是發表言論道。
楊博聽著范千山亦是這個觀點,心里不由得安定了不少,便是放下茶盞道:“確實是如此,如果真的這般容易解決,那么便不會困擾至今!”
正是這時,一個身影穿過潔白月色的庭院,徑直來到了客廳之中。
“爹,孩子下衙回來了!”身穿六品官服的楊俊民顯得滿臉疲態地來到堂中,規規矩矩地對楊博施禮道。
自從戶部換了一個新尚書后,戶部十三司郎中被施予極大的壓力,每一項工作都被林晧然設定了固定的時間。
十三司郎中為了按時完成手頭的事務,自然是要壓榨下面的員外郎、主事和胥吏更努力干活,故而時常出現了加班加點的現象。
前陣子福建司因為一個關系戶胥吏將興化府的夏糧數目統計得比全省還多,令到福建夏糧總數竟然比往年多上一倍。
在意識到出現重大差錯后,整個福建司不得不通宵達旦地找出其中的問題,而那個關系戶當即被福建司郎中踢出戶部。
楊俊民之所以到這個時點才下衙歸來,卻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錯,而是他的父親弄巧成拙了。
他被父親動用關系安排到十三司地位最高的江浙司,只是現在江浙司反而成為事務最繁重的部司,這陣子加班到現在是家常便飯之事,每天都宛如是在打仗般。
楊博的眉頭微微地蹙起,卻是正色地詢問道:“俊民,你要不要調到刑部或吏部?”
他本來有心讓兒子在戶部這條線上發展,好將來能謀得戶部尚書一職。只是造化弄人,偏偏林晧然出任了戶部尚書,自己的兒子無疑是處于水深火熱中。
看著兒子每天疲倦的模樣,作為父親心里亦是不好受,已然是想要動用關系將兒子調出戶部,省得兒子天天被林晧然穿小鞋。
“爹,你無須掛心,孩子現在在江浙司很好,正堂大人并沒有針對于我!”楊俊民面對著如此善意,卻是堅定地搖頭道。
從碌碌無為的三年,到現在卻是分外地感到踏實。雖然他現在比以前工作辛苦很多,但卻清楚自己是做著什么事情,亦是痛并快樂著。
至于林晧然那邊并沒有因為他是兵部尚書楊博的兒子而穿小鞋,但亦沒有因為他是楊博的兒子亦多加照顧,反倒讓他更覺得自己就是楊俊民,算是走出了父親的陰影。
楊博其實不是第一次征求兒子的意見,只是聽著他還是堅持留在戶部江浙司,亦是沒有繼續多勸,這終究是兒子所選的路。
他的心底亦是希望兒子能夠堅持,好將來將兒子運作到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便是進行打聽道:“他最近有什么大動作”
范千山一直在旁邊聆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何人,這時亦是好奇地望向了滿臉疲態的楊俊民。
“針對征收欠糧一事,今日正堂定了一個初案,臨近下衙時分還讓我們進行了部議!”楊俊民猶豫了一下,便是老實地說道。
范千山如同孔明再世般,當即侃侃而談地道:“呵呵……楊公子,這征收欠糧之事,戶部無非就是著令地方官員加強征稅手段,但敢于逃稅又有幾個是善茬,亦是于事無補之舉。昔日的戶部尚書賈應春提出以稅收成績論地方官員升遷,倒是一個比較有效的策略,但這無疑需要幾年時間才能見一些效果。林若愚則是聰明的話,大抵會搬用此策!”
“范世叔,林正堂并沒有用搬用此策!”楊俊民聽著范千山的這個評論和猜測,臉色顯得肅然地搖頭道。
知子莫若父,楊博當即看出了一些端倪,便是正色地詢問道:“俊民,林若愚莫非拿出了什么可行之策?”
“爹,是的!”楊俊民扭頭望向老爹,顯得鄭重地點頭道。
范千山看著楊俊民如此表態,卻是困惑地道:“咦?怎么可能有可行之策?”
“爹,您請看!”楊俊民借著職務之便抄錄了一份,本就打算給老爹過目,這個時候亦是從袖中取了出來,恭敬地遞了給楊博道。
楊博看著兒子如此煞費其事,便是鄭重地打開紙張,借著燭光認真地看了起來。
客廳的燭光熊熊地燃燒,時而受到夜風的吹拂搖曳一下,時而發出輕微的噼啪的聲響,只是這里卻安靜異常。
管家原本想要進來通稟有客來訪,只是見到自家老爺如此罕見地專注于一事,則是選擇站在外面,卻不敢進來打擾。
楊俊民在旁邊坐了下來,想著部議之時的驚嘆之聲,看著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現在還是感覺到事情有些不真實。
范千山伸長了脖子,特別是看著楊博臉色越來越凝重,更加好奇那張紙上的內容。只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個困惑上千年的財政難題,那個小子能拿出什么良策。
過了好一會,楊博的目光終于離開紙張,卻是抬起頭望向那輪已經爬上院墻的圓月,如同從喉嚨深處發出的感慨道:“此策一出,論今天下治國第一人,怕是非林文魁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