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原本還得意于胡應嘉早前所編排的內容,只是聽到林晧然編排自己“百萬畝良田和富可敵國”,宛如是被人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般。
其他人或許不清楚,但他如何不知曉自己的雄厚家底。如果在京城真出現這種輿論,那么他這位“賢相”恐怕要毀在這個“傳聞”上,而且還有可能步嚴嵩的后塵。
為何皇上最終選擇對嚴家動手,嚴世蕃私通倭寇和蒙古任誰都不會相信,事情正是壞在林潤所編制的“朝廷無如我富”上。
林晧然在朝中不僅是改革派的領袖,而且在朝中擁有眾多的門生、同年和故僚,很多科道言官更是他的朋黨和親信,無疑有著足夠的實力煽動“他徐家富可敵國”的輿論。
威脅,這無疑是一個赤裸裸的威脅,甚至是接下來新朝很可能出現的事情。
徐階壓抑胸中燃燒起的怒火,卻是陰沉著臉地質問道:“林閣老,你如此編排老夫,莫是以為老夫是軟柿子不成?”
“元輔大人,這并非是下官要編排于你,而是事情若是如此演變,科道言官更不會畏懼于內閣,仍然不辨明緣由地潑臟水給在座的諸位。就在不久前,內閣值廬天寒地凍而夜不能寐,高閣老的家里已經搬到西門關,這白天無事歸家補眠好保持精力輪值西苑,卻被奸人杜撰高閣老無子女是為求生育!下官身兼兵部尚書一職,為確保京城的穩定,故而夜宿于宮外,結果又被奸人編排在府中養了。若是遺詔再助長其氣焰,科道言官定然更加的肆無忌憚,這編排到元輔身上定然亦是早晚之事!”林晧然迎著徐階敵視的目光,顯得就事論事地辯解道。
郭樸等人聽著林晧然的這分析,亦是不由得陷入沉思。
事情確實是如此,現在的科道言官早已經脫離最初實情求事的精神,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編制各種罪名。
昔日原本因抗倭有功而晉升國子監祭酒的狀元郎沈坤,卻是還沒等到他上任,便被林潤等科道言官冠予十大罪狀。
且不論真相如何,一位能夠考取狀元的官員無疑是愛惜自己羽毛,能夠在守孝期間用自己家財組織民兵抗倭更奪得戰功無疑是一個愛國之士,卻是無論如何都跟犯下“十大罪狀”的奸臣構不上關系。
偏偏地,沈坤正是因為這幫科道言官所彈劾的十大罪狀而下獄,最后在獄中被活活拷打至死。
若是現在通過遺詔為這些脫離事實上疏的官員脫罪,那么只要助長他們在新朝的囂張氣焰,今后恐怕更多無中生有的事情出現。
最為重要的是,林晧然說科道言官更加不會畏懼于內閣,這并非是危言聳聽之詞,那幫科道言官定然會更加肆無忌憚地攻擊內閣成員。
張居正亦是意識到這個舉措的危害性,卻是不由得扭頭望向老師徐階。
“林閣老,你糾正加征加派是為百姓,我此舉為含冤的官員昭雪何錯之有?你如此阻攔于老夫,未免太過不講理了吧?”徐階亦是知曉這個舉措確實會助漲科道言官的氣焰,卻是引用林晧然剛剛的對錯論進行爭辯道。
卻是不管這個舉措的后果如何,他現在的出發點是為那些含冤獲罪的官員進行平反,無疑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
郭樸等人亦是微微地點頭,發現徐階的做法確實會助漲科道言官的氣焰,但為含冤的官員平反亦是無可非議,不由得扭頭望向了林晧然。
“元輔大人,如果所有上疏的官員都是含冤而被朝廷治罪,此次自然要幫他們進行平反。只是這個事情不可一概而括,朝廷對真存在問題的官員還是要保持懲戒,這才是長治久安的治國之道!前秦有賢主石堅,屢次厚侍于降將,卻遭眾降將叛變,更是被降將姚萇奪國而亡其手,太祖亦稱其婦人之仁。而今若是朝廷有恩而無威,不僅有違公理,更不足警示科道言官慎言慎行,這亦是為何我堅持不可盡數平反!”林晧然顯得坦然地望向徐階的目光,立場堅定地表述觀點道。
事情亦是如此,一個王朝的毀滅,往往從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錯誤開始。現在讓著明明有過錯的官員得到平反,不僅有失大明律法,而且直接削減朝廷的權威。
李春芳聽著林晧然的這一番言論,臉上露出了一個凝重的表情,意識到這個問題確實很嚴重,卻是不由得扭頭望向了徐階。
借著此將草擬遺詔的機會給那么含冤的官員平反自然是好事,但如果為了收擾官員而悉數全部平反,無疑是要給大明朝廷留下隱患。
高拱亦是明白了林晧然的憂慮,不由得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目光堅定地扭頭望向徐階。
徐階再度見識到林晧然雄辯之才,卻是進行反駁道:“林閣老,你再三說其中有問題官員,卻不知指的具體是何人?莫非你覺得像海瑞這等直臣,亦不該進行赦免,而是要進行治罪不成?”
《海安疏》早已經是公之于眾,海瑞的名聲在官場和民間都達到了一個頂峰。一旦嘉靖去世,那么定然會有無數的官員和百姓向新皇請求釋放海瑞,保住這位最正直的海青天。
高明!
張居正暗暗地為自己的老師徐階豎起一根大拇指,海瑞的直名已經得到世人的高度認可,亦是時下最沒有爭議的一個人。
郭樸等人對海瑞的印象頗好,不由得輕輕地點頭,然后扭頭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迎著眾人的目光,卻是理所當然般地道:“元輔大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海瑞的案子由刑部以絞刑結案,亦經內閣進行核定,這才呈交于皇上朱批。此案在程序上并沒有任何問題,倒是皇上不該遲遲不依法懲處海瑞,我們現在更不應該將這個由刑部和內閣都依法判定為當絞死的罪人平反。這既有損刑部衙門的聲譽,亦讓海瑞逍遙法外,更有違大明依律法治國的宗旨!”
時間臨近正午,外面竟然出現了陽光,令到這座偏殿的光線更足,但是殿內落針可聞。
這……
郭樸和李春芳面面相覷,發現林晧然的思維跟別人確實有些不同,不過事情倒是邏輯清晰。
畢竟認為海瑞應當處于絞刑的是刑部和內閣,并非是當今圣上。按著正常的程序,那亦是應該由刑部衙門糾正自己所犯下的審判錯誤,亦或者交由新皇對海瑞進行赦免,而不是“稀里糊涂”地對著戴罪之身的海瑞進行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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