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扭頭望去,但見一個與曾緯歲數相仿的年輕男子,抱著個藤球,走到跟前。
他細眼大嘴,顴骨如刀,遠不算美男子,可咧嘴笑起來,眼神和和樂樂,連顴骨下的一圈橫肉都往上彎翹似的,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
他的短打上裝,也是湖青色,只是料子與曾緯的錦緞質地完全不能比,像是麻衫兒。
原產于阿拉伯地區的棉花,雖然南北朝時就在中國北部邊疆有所引種,但由于缺乏高效的脫籽和科學的紡織技術,人們多用來作填充物,塞在夾衣被褥中取暖,或者灌進枕墊里。真正可以用作衣料的棉布,直到南宋末年,才經西北的陸上絲綢之路,和泉州的海上絲綢之路,運進中國,并經由智慧的農人和能工巧匠不斷改進種植與紡織技術。
姚歡穿越來的是北宋中晚期,遠未到棉布普及的時代,貴賤貧富的各色人等,身上穿的,主要原料無非就是三大類——絲、麻、裘皮。
姚歡脧了幾眼這小郎,麻質的衫子倒是漿洗得干干凈凈,只是在腰封一側,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打了一塊顏色相近的補丁。
手上拋玩著的藤球,也透著舊氣。
姚歡暗忖,這大約不是官宦家的小子,為何與曾四郎之間,看起來熟稔得很?
曾緯將馬拴緊了,在地上扔了個糧袋讓馬兒悠然地吃著,方拍拍雙手,解下革球,拋給那麻衣小子。
“快把你那破藤球扔了,這個,送你。”
麻衣小子叫聲“好嘞”,大大方方地接了球,翻來覆去地捏捏,又勾起腳尖,嫻熟地踮起球來,一面由衷道:“哎呦,好球,四郎一出手,沒有凡物吶。”
曾緯則贊道:“高鷂子的腳上功夫也真是冠絕開封城,這球好似仙劍認主般,盯著你的腳尖蹦跶。今日吾二人定要與宇文家的小子酣戰一場。”
“四郎正說到俺心里,”麻衣小子附和著,停了球,收了嬉笑之色,口吻端靜道,“四郎,今日俺出來,駙馬特地吩咐了,他又得了好畫,是荊浩然的雪景山水圖,四郎哪日得空,可往西園一觀。”
曾緯聞言大喜:“此畫竟也為駙馬尋得?!定要去看。”
姚歡在一旁與美團拾掇荷葉,一邊將幾張發黑破損的撿出來,一邊豎起耳朵聽曾緯與那小郎的對話。
待聽到“高鷂子”、“駙馬”、“西園”時,姚歡心頭猛地一震!
西園,駙馬,喜歡買畫……難道是北宋那位著名的皇家妹夫王詵?
高鷂子,姓高,那么眼前這位來和曾緯踢球的麻衣小子,竟然是……
恰此時,曾緯轉過臉來,向姚歡溫言道:“歡姐兒,這位郎君姓高名俅,從前是蘇學士的小史,去歲得了蘇學士的引薦,在駙馬都尉王將軍府上聽差。”
我去,真的是高俅!
姚歡愕然中又摻了三分激動,都沒意識到曾緯對她的稱呼已從“姚娘子”改成了“歡姐兒”。
姚歡盯著高俅,險些脫口而出:“你認識林沖嘛?哈哈哈哈。”
但她馬上在心中啐了自己幾口。
穿越到真實的北宋時代來,不要盡想著對這些古人說冷笑話。
歷史上哪有林沖這個人。就算在小說水滸傳里,林沖閃亮登場的時候,高俅也都快五十了。
只是,姚歡自穿越來后,曾布、章惇、蘇迨、李格非這些同時代住在開封城的大咖,她即使陰錯陽差地已經接近他們圈子的邊緣,也仍是只聞其名、未見過真人的面。
今日這高俅,她可是實實在在看到活人了呀!
講道理,撇開施耐庵這個元朝小說家一味打造的墨墨黑的人設,史料記載里的高俅,還是相當可圈可點的大人物。
先后能在蘇軾、王詵、趙佶身邊當差,性格與能力,豈會沒有過人之處?
只從水滸傳里學歷史的同志們,往往對高俅的主要印象是,他有亨利大帝般的球技,以及他將大宋禁軍弄得烏煙瘴氣。
可實際上,就算高俅在正史上留下的名聲也不咋滴,史家依然另留了筆墨,盡量公平地評價他——長于書法,詩詞功底好,有武藝,做過出訪遼國的外交使者,還在著名邊將劉仲武與西夏、吐蕃等國的拉鋸中建立過戰功。
姚歡定定地看著眼前還是個小人物的高俅,身為后世之人的思緒翻飛激蕩。
這真是一個穿越者無以言表的復雜體驗!
她從這張年輕的面孔上,仿佛能見到他在接下來的二三十年中青云直上、數度建節,也見到他越來越貪婪無恥、沉浸于權力的深淵、一味揣摩圣意、對于大宋禁軍的軍紀廢弛熟視無睹。
這種短暫的上帝視角,又令姚歡再度對曾緯感到好奇。
為什么,為什么當下看來堪稱完美二代、也應當有好前程的曾四郎,在后世的史料中是個空白?
他老爹,曾布,可是會一直得勢到徽宗朝的啊。距離曾布被蔡京斗垮起碼還有十年,如今才二十三四歲的曾緯,難道會在接下來的十年內毫無建樹?
且說那高俅,略略垂首,向姚歡作個揖,再抬起眼睛時,發現姚歡帶著分明有幾分古怪的神色看著自己,不免感到詫異。
但他是何等機靈的人,這半年來又常奉駙馬之命、有意陪曾緯踢球喝酒,知曉不少曾府中可以有限公開的風波軼聞。
他方才一聽曾緯提到“姚”字,立刻明白,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便是那曾以尋死鬧得曾府很抹不開面子、后又教曾家長子收作義女的西軍家眷
高俅于是謙卑而謹慎地探問道:“姚娘子,莫非從前見過小的?”
“歡姐兒,歡姐兒,你怎了?”曾緯也發現姚歡的眼神有些發愣。
姚歡終于驚醒過來,只好拿出萬年解圍梗來應付:“俺失禮了,高郎君見諒則個。俺是瞧著高郎君英氣勃勃,好像俺在慶州時見過的軍中兒郎。”
“哦,如此。嗬,嗬嗬,“高俅聞言,爽朗大笑道,”姚娘子此話聽著真舒坦,自打七八歲上,阿爺給俺尋了個廂軍老卒教授武藝起,俺就有參軍報國之志吶。“
曾緯聽了這番對話,卻驀地起了一陣不痛快。
他想起姚歡在汴河邊觸株殉情的緣由。
唔,她心中屬意的男子,只有軍旅兒郎么?
那日在府中,恪兒要置她于死地,我手忙腳亂地爬下樹去救她,那模樣,想必笨拙如熊,與她見過的那些身姿矯健的軍士們,不可同日而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