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坊的巷子深處。
邵宅。
葉柔進了宅門,終于撕掉了凄愴之色的假面具。
她壓抑著興奮,走到課室窗下,往里瞧去。
童子們晃著小腦袋,稚聲稚氣地各自讀經。
邵清正在案前,與一個學生講述著什么。
陽光掃進屋中,將他牙白色的儒生袍子染了幾片金色。
這金色也照亮了他手中的書卷,紙上的反光,又映得他的面龐棱角分明,現出平素被刻意隱藏的殺伐果決之意。
“畢竟還是我們大遼的男子,再是穿戴了南人的衣冠,也掩不住那股草原男兒的英雄豪氣。”
葉柔雖是暗暗自語,這番認定卻十分堅決。
平日里,街坊鄰里因偶爾得了邵清出診瞧病的實惠,見到出門采買的葉柔,其中一些關心國家大事、自詡見過世面的老者,少不得恭維幾句:“你家先生吶,那一番儒雅氣度,正是我大宋盛世文士的風采,科考殿試之后,只怕官家直接留下做了起居郎哩。”
每逢這樣的時候,葉柔面上殷殷客氣的同時,心頭難免冷笑:妄自尊大的南朝人,蕭清哥哥生來就是大遼貴族,誰稀罕給你們皇帝去記那些吃喝拉撒的禁宮之事!再說了,他哪里看出半分南朝文士的弱雞樣兒?
葉柔正出神間,邵清已為那童子講解完畢,抬頭倏地瞥到屋外的她,再看看案幾旁的盂漏。那個銅盂剛剛沉了下去,表明又到了一個整點。
“午時初刻了,你們都去灶間,問呂剛拿餐飯吧。”
邵清宣布了下課,看著娃娃們一個個忽然來了精神般,雀躍嘰喳著跑光了,方才起身,踱出屋子。
“先生!”
葉柔仿佛那些超水平發揮地、為主人叼回雙份獵物的貓兒般,眉目間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邵清卻淡淡道:“我今日讓呂剛煮了羊脊骨蘿卜湯餅,你去灶間端來。哦,不要往里頭添酪漿,我這幾日想吃得清簡些。”
葉柔應了,麻利地打個來回,端著邵清的午飯,進了書齋。
“呂剛還在給學生們分派食盒,稍頃便來。”
邵清點頭:“你先說說吧。”
葉柔喜意驟熾,興奮道:“原以為,對那人,不過是先攀著交情,相會的時候慢慢套話,不曾想,他今日竟問我,愿不愿意去弓弩院幫廚。那豈不是說,我可以直接見到宋人打造兵器的地方?”
邵清方才在院里見了葉柔的表情,已料到她必是有突破性的進展,此刻一聽,心頭亦又驚又喜。
越早得了那件東西的打造法式,越好。
當初養父答應過他,派他來開封城,不必殺人放火,完成兩件事,即可北歸、奉養母親,且絕不會在入仕、婚配等事上強迫他。他和葉柔的姐姐,完成了第一件事——在開封城培養了訓練有素的遼國間諜。現在,他和屬下們要做第二件事……
弄到神臂弩。
在冷兵器時代,在沒有城寨堡壘的曠野上作戰,騎兵強才是王道。
歷史車輪滾滾,到了遼宋夏時代,騎兵作戰的戰術早已不是大漢與匈奴對峙時的輕騎兵對決,而是出動重甲騎兵。
在金國尚未崛起之時,遼、宋、夏三國赫赫有名的重甲騎兵部隊,分別是鐵林軍(遼)、靜塞軍(宋)、鐵鷂子(西夏)。
大宋的靜塞軍,創建于宋太宗時期。當時,苦于邊患的宋太宗趙光義,親自督建了一支兵源全部來自河北易州的重甲騎兵。
靜塞軍滿員三千人,一人配備五馬,出戰時從人到馬都披重甲,兵器則為弩箭和勾連長槍。自古燕趙之地就出悍將,這些易州兵個個能開兩百斤的硬弓,極其彪悍。
大宋靜塞軍雖人數不多,卻戰力驚人,從未在對遼的戰斗中嘗過敗績,好幾次追得遼軍窮途末路、丟盔棄甲,宋軍俘獲上萬馬匹凱旋而歸。
所以,不作細疏精研,人云亦云地將“宋軍是慫軍”掛在口上,很不客觀。
立國之初并不羸弱的鄰居,也會迫使一頭有進取心的西北蒼狼變得強大。
西夏面對東方這個國力不可小覷的中原王朝,自然也要繼續壯大自己的鐵騎力量。
夏人的重騎兵叫作“鐵鷂子”。
鐵鷂子,最早是夏皇李元昊的親衛軍,三十隊編組,每組百騎,因而額員和大宋靜塞軍差不多。隨著宋夏戰火愈燃愈烈,鐵鷂子開始在戰場上叱咤風云。
兩軍開戰時,鐵鷂子仗著人馬皆有箭射不入、刀斫不進的鐵甲護體,率先作為“前軍”沖鋒。更狠的是,鐵鷂子沖陣時的規矩是,拿鐵鉸鏈把騎士與馬匹捆在一起,因而,即使騎士最終戰死,鐵馬仍在沖陣踏地,簡直好像地獄來的噩夢一般。
但鐵鷂子,終于碰到了一柄誕生于仇恨中的神臂弩。
宋神宗熙寧年間,一個在宋夏邊境生活的漢人工匠李宏,據說因闔家老小喪生于夏人的屠殺,悲憤之下勉力鉆研,發明了一種新型的弩機。
李宏千里跋涉,向大宋朝廷獻上神臂弩的制造法式。經過神宗欽定的內侍監造后,神臂弩成為了可以由單兵隨身攜帶、射程卻能達二百余步的史上最牛輕弩機。而且,它不僅能射穿夏人身上的冷鍛甲,還能像守城時的重型床子弩一樣,多箭齊發。
遏制騎兵,比的就是弩箭的射程和穿透力。有了神臂弩,西夏的鐵鷂子頓時失了所向披靡的威力。
剛到開封城時,葉柔曾問過邵清:“我大遼的鐵林軍,亦是重甲精騎,不知鐵林軍與夏人的鐵鷂子交鋒,會如何?”
邵清卻表現得毫無討論遼夏騎兵比拼的興趣:“大遼與夏人早已聯姻,與其想象鐵林軍和鐵鷂子的對決,不如去擔心,不管是遼軍還是夏軍,就算都穿了冷鍛甲,也同樣要面對宋人的神臂弩。而更大的禍患是,女真人有崛起之勢,并且比如今的遼人子弟更善騎射。倘使有朝一日女真人穿上了重甲,也組一支鐵騎,然后掀起叛亂,我們大遼拿什么與之抗衡?”
只有偷來宋人的神臂弩營造法式,讓神臂弩北上,去武裝大遼的步騎軍人。
大宋的邊軍紀律嚴明,攜帶神臂弩而遺失者,斬。若遇兵敗有被俘可能的,隊頭可下令就地拆毀神臂弩。神臂弩最大的特點就是,或許因設置了復雜的齒輪結構,一旦拆開,夏人沒有圖紙便無法復原。因而,根據大遼暗中不斷偵測西夏軍械情況所看,夏人確實還沒有仿造出神臂弩。
神臂弩的營造法式,就是大宋開封城皇家軍器監弓弩院里的高等級機密。
邵清并不掩飾聽到葉柔的進展時,面上漾起的濃烈欣悅。
快些將神臂弩的法式送到養父那里去,還了他的恩情,我就不再是一個遼人,也無所謂是不是一個宋人。
我就像這天地間無事一身輕的旅人,追上她的腳步,問她,我帶你離開東京,好嗎。
葉柔見邵清這副回歸幼時的天真興奮之情,只道自己或許在他心上又被看重了一兩分,便決定為自己多爭取些優勢。
“先生,今日我與那楊作頭攀扯時,看到宮里內侍模樣的人,去姚娘子飯鋪定菜。姚娘子瞧著行止敏捷。吃了先生開的方子,病果然好得快。”
邵清抬起頭來,喜色略褪,平靜地看著葉柔,等她說下去。
“有個風姿卓然的公子亦在幫姚娘子他們指揮仆婢搬運,還與姚娘子說了好一會兒話。我與楊作頭分別后,去看熱鬧的閑人里打聽了,原來是宮里皇子院,遂寧郡王府中設宴。哦,那個沒穿內侍服的公子,就是曾府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