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婕妤大約昨夜睡飽了覺,今天胃口不錯,吃著吃著,竟把一大碟山楂雞腳吃光了。
她又心滿意足地喝了幾口枸杞蓮子新米粥,方醒悟過來似的,正要問是何時辰、官家怎地還沒來,外頭已有小黃門疾步跑進來稟報。
“婕妤,官家,官家不來毓秀宮了。今日晌午,官家會陪著向太后,去皇后的仁明殿賞桂,官家著人來傳了話,倘使劉婕妤身子還好,用完早膳后,不妨先去仁明殿候著。”
這小黃門,口齒倒清楚,但越說到后來,越露了怯音,臉上的表情,也是戰戰兢兢、如履冰冰的樣兒。
他說完,殿中寂靜一片。
兩三個正服侍著劉婕妤吃東西的婢子,皆是立即停了手上的活兒,生怕那叮叮當當的聲音,火上澆油地令劉婕妤發作。
劉婕妤今日,原是有一場戲要演,乍聞此訊,倒無暇如平常那樣惱怒。也好,左右都是在官家跟前,去皇后殿里鬧,說不定比此處更精彩。
劉婕妤于是盯著那小黃門看了片刻,忽地嫣然一笑,道:“喔,中宮的殿里到底瑞氣逼人,連桂花都開得特別旺些。知道了,你腿快,跑兩趟差,先去福寧殿告訴官家,再去隆佑宮告訴向太后,我身子好著呢,收拾收拾就去仁明殿,與大家一同賞桂。”
小黃門如遇大赦,轉身跑了。
很多時候,在這深宮里,只是做個跑腿的閃送員,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姚歡跟著一大隊人馬,走在秋陽照耀的砂礫路上。
本來,這個時辰,她應該是領了工錢,迎著陽光往東走,出東華門,悠哉游哉地逛逛附近的市場,問問租賃商鋪的行情,憧憬一下開星巴克的計劃,然后給姨母和美團買些胭脂水粉,給汝舟和阿四買雙好鞋,平安喜樂地回家去。
可惜,意外比工錢更早降臨。
一炷香前,劉婕妤宮里的小黃門帶信回來,說是向太后有令,姚娘子也一起去賞桂。
姚歡心中惴惴,不知向太后有什么想法。
好吧,聽天由命,只能先安慰下自己,雖然這個劉婕妤看著令人戳氣,但馬上要見到當今天子趙煦和皇后孟氏了,也權當作這趟皇家短工經歷給自己的彩蛋吧。
趙煦,神宗皇帝的兒子,后來的徽宗皇帝的哥哥,在兩宋的趙家皇帝里,除了南宋那個被蒙古人逼得在崖山跳海的9歲末代皇帝趙昺,死得第二早的,便是趙煦了。按照史書記載,再過五年,公元1100年的正月,他就該龍馭賓天,享年24歲。
但其實,臨朝稱制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薨逝后,趙煦在親政的短短七年內,所作所為還是可圈可點的。
他和他的父親神宗一樣,在對待邊患的態度上十分鐵血,一改此前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奉行的和談方針,直接組建了以章楶、呂惠卿、劉氏家族、種氏家族等為核心領導者的西路邊軍格局,筑城修寨,通過一場場硬戰蠶食西夏國土,如果不是趙煦死得早,西夏被北宋滅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故此,在邊患熾烈、大部分時間被各種長相風俗的少數民族兄弟吊打的大宋王朝,趙煦應該算是比較給中原皇帝長臉的一位了。
而趙煦的皇后孟氏,人生比她的天子老公更精彩。
孟氏出身低級官員家庭,因性格溫婉不好斗、家中又無權勢,反而被趙煦的祖母高太皇太后選中,成為趙煦的皇后。章惇與劉婕妤等人構陷的巫蠱案中,孟皇后被廢,幽居宮外的道觀。趙煦駕崩、趙佶登基后,曾布等人說服趙佶,迎回孟氏,恢復其皇后稱號。
然而不過兩年,劉氏又與蔡京聯手,鼓動趙佶再廢孟皇后。
這一次,孟氏在道觀一住就是二十五年,直到靖康之恥、徽欽二宗與整個趙宋宗室被俘北上,開封的臣子們灰頭土臉地茫然四顧,皇家,就只剩下先皇哲宗的妻子孟氏,以及趙佶的兒子康王趙構了。
趙構登基是需要合法流程的。于是大宋臣子把孟氏請出來先做了太后,再由這位太后冊立趙構為帝。
結果,金兵仍氣焰洶洶之際,南宋王朝先內訌了。護衛統制苗傅、劉正彥發動叛亂,逼趙構傳位于太子。危難之際,孟氏抱著趙構年僅3歲的兒子,臨朝聽政,安撫階下亂臣,待韓世忠等人前來平叛后,立即撤簾,還政于趙構。
16歲做皇后,59歲逝世,一生中經歷“三立兩廢一退位”,縱覽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國史里,還有哪一位后妃能如孟氏這般傳奇?
仁明殿。
桂香襲人。
姚歡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劉婕妤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上。
宋人崇尚簡雅樸素,即使劉婕妤毓秀宮里的家具,亦是線條利落、少見花哨色彩。
但此時劉婕妤坐的這把椅子,卻是朱漆,高背頂端的椅頭上,兩處卷云,從繡著彩翼鳳凰的厚錦椅罩下探出來,靈動,飽滿,還用金粉描出云的陰影邊緣。
這把椅子是有出處的。
方才,就在劉婕妤帶著眾人來到孟皇后的仁明殿之前,向太后宮里的內侍來傳過話,說今日陽光好,向太后想在院子里的桂樹下,一面聞著桂香,一面藉著陽光看宮人們打茶百戲。
仁明殿的管事宮女陳迎兒,于是又吩咐著內侍和婢子們,紛紛將桌椅條凳和茶釜湯瓶等,往院子里搬。
不想,剛把仁明殿里最貴重的那把描金朱漆椅子抬到院中,劉婕妤就進來了。
陳迎兒聽得動靜,轉過身,見是平日里這位不知給皇后甩了多少次臉的姑奶奶,忙一面屈了膝蓋行禮、一面道聲“奴去請皇后”。
劉婕妤充耳不聞一般,往朱漆椅上一坐。
陳迎兒大驚,上前遜著嗓子道:“劉婕妤,這椅子,椅子……”
她雖是皇后身邊的貼身侍女,但到底是個奴仆,如何能管得官家的寵妾,總不好直通通喝道“此乃為向太后專備,平日里皇后亦不敢擅坐”。
陳迎兒一時不知怎么措辭,說了好幾遍“椅子”,還奢望著劉婕妤能低頭看清楚此乃鳳椅,自我醒悟過來。
劉婕妤卻裝傻,斜睨著她:“迎兒,皇后呢?”
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而此刻,縮在人堆里的姚歡,仗著無人注意自己,面上的表情,委實比陳迎兒的神色更符合“我去”二字。
椅子?
椅子!
姚歡記得史書中關于劉婕妤與椅子的故事……
難道,這個故事竟是發生在今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