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的雙眼迅速地眨了幾下,旋即低頭取了湯瓶,又到一旁兩位遼使參將前,為他們斟咖啡。
有賴稀薄熱氣的掩護,姚歡能夠重新將目光投在蕭知古的手上。
確切地說,是他手里的那把刀上。
她聽見蘇頌地向蕭知古道:“老夫雖知‘契丹’二字原為鑌鐵的意思,當年做了那么多次訪遼使,也見過不少好刀,但蕭觀察這柄柳葉短刃,當真有些不同。”
蕭知古細致地將羊肩肉碼放在食盒中,一面回應:“蘇公眼力了得。此刃所用的鐵石,并非我大遼所產,乃來自西域。在下剛做內翰時,西域來朝,進獻這魚鱗鋼的柳葉刀,恰逢在下與翰林院另一位蕭林牙編纂完圣上的漢詩集子,圣上高興,將刀賞給皇室宗親時,也將其中兩把賜予我二人。蘇公,蘇公……”
蕭知古說著說著,卻見蘇頌瞇著眼,仿佛出了神,不由詫異地喚他。
蘇頌醒悟過來,白眉微揚,笑道:“哦,如此。”
蕭知古又滿臉欣賞之意地看了看那刀,感慨道:“不知這魚鱗紋鋼鍛造法,可是失傳了,后來的貢物中,似再未見到。”
蘇頌應道:“老夫平素喜歡逛逛東京城里胡人番商的大鋪子,這多年來,確實也未見到過這泛著青藍之光的魚鱗鋼。”
蘇頌面上淡然閑聊一般,胸中卻很是翻起了些浪頭。
他當然見過這樣的刀,在老友、樂師趙融的手中,而趙融恰恰多年前作為宣徽院的祇應樂師出訪過遼國。
那次出訪,趙融因琴藝高超,被耶律氏的皇親多留了一年,才南歸。歸途中遇到一場大難,雖撿回性命,卻留了滿臉傷痕,再不可能做待詔樂師。
若順著蕭知古所言去想,趙融手中的刀,莫非是那留他在府中授琴的耶律家主人所贈?
天子賞賜宗親和近臣也便罷了,主客之間,主人贈一位異國琴師以刀?
這是個什么路數?讓他斫琴?
蘇頌總覺得,哪里起了古怪,當初趙融說南歸途中遇到流寇劫掠而受傷時,蘇頌就有過類似的感覺。
只是趙融劫后余生,雖撿得一命,卻前程盡毀,郁郁寡歡一蹶不振的模樣,蘇頌當年怎忍心多問。作為老友,蘇頌照拂了趙融一陣,助他漸漸安頓下來,于京中教授琴藝。過得數年,蘇頌又為他尋了一門親事,好歹有個婦人照顧他,還為他生了小玥兒。只可惜,那老實淳樸的婦人,在小玥兒四五歲時就過身了。
蘇頌這頭被觸及往事,那邊廂,姚歡的
心頭密語,實則也與蘇頌一樣:我在開封城見過這樣的刀。
不僅見過,且每日切菜切肉剔雞爪,用了大半年,一度還裝在袖袋里防身,直到被那不知教誰收作爪牙的苗太醫搜去。那把刀,最后陰差陽錯地向邵清報了警,就此沒了蹤影。
邵清……
邵清說,刀來自他的胡商朋友,自己有好幾把。
聽他的口氣,這刀,竟也沒比大白菜稀奇幾分似的。
但今日遼使蕭知古如數家珍的神情,就像佳士得總裁在介紹本季拍賣會最佳藏品……
或者,西域胡人做刀的產業,也是有不少走的高仿路線?
她移開了目光,轉身去取另一支浴在溫水中的咖啡湯瓶。
她無法繼續假裝諧謔地去思考邵清的刀。
她更無法在一時三刻間,就趕走腦中那個驀然生發的猜想。
自大名府一路南行,進入京畿后,時任權知開封府的林希,已遵官家詔令,派馬車前來迎候蘇頌與蕭知古。
說來也怪,蕭知古比蘇頌年輕二十多歲,再算是遼國文臣,畢竟出身契丹后族,自小也是烈日酷暑或冰天雪地里練過騎射之技的,不知為何,離開大名府后,蕭知古就有些氣促氣喘,眼皮打架,還不如年邁的蘇頌有精神。
蕭知古先還嘀咕,莫非蘇頌那女弟子做的什么胡豆飲子如草藥般,有一兩分毒性?但遼國使團中余下諸人,這幾天早膳,哪個不是要喝上兩三杯加了奶的飲子,不僅氣色無恙,其中有的還念叨,宋人果然沒打誆語,這飲子有提神之效。
蘇頌也發現蕭知古有些不對勁,好在這日大早,開封府的馬車適時到了,蘇頌邀請蕭知古上車坐定,見他漸漸有些涕淚交流之狀,關切道:“蕭觀察莫不是感染了風寒?可感到周身打冷顫?”
蕭知古搖頭:“身上暖熱如常,況且目下時節,吹的都是和煦的東南風,又是一路南來,怎會感染寒癥呢?無妨無妨,蘇公莫慮,歇得一陣便好。”
蕭知古閉目養神了大半日,申時初,大隊人馬終于抵達開封城。
蕭知古雖算得遼人中的親宋派,卻是第一次來到大宋境內。即使身體不適,他亦主動撩起車簾,鼓起興致觀賞這座比遼國五京中的任何一座,都繁華精致得多的南朝都城。
這個月令,正逢各個廂房開花會的時節,莫說那些專營花事的鋪子,便是簡樸民宅前巴掌大點的地方,講究雅趣的開封人,亦精心飭弄出方寸花圃,紫蘭牡丹,爭奇斗
艷,好不教人賞心悅目。
待經過寬敞的橫街時,蕭知古又見街道兩旁,除了榆槐楊柳外,還栽種著不少有些像白樺的大樹,枝頭開的卻是層層疊疊、狀如小鐘的淡紫色花,與屋舍檐廊間掛下的紫藤花兒,彼此輝映,交織出一片深深淺淺又典雅溫柔的紫色夢境。
“此花甚美。”蕭知古贊道。
蘇頌道:“此乃泡桐樹。”
“哦,或可引種幽州……”蕭知古說了一半,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唬得蘇頌忙命一旁陪侍的吏員,遞上水囊。
接待各國使節的官驛,設于開封府衙的西側。
姚歡隨著大宋使團,北去又南來,還要承擔每天早上煮咖啡和督工早膳的任務,心理壓力不小,整個人仿佛繃得緊緊的弓弦。
總算太太平平地到了這大宋國賓館門口,姚歡只覺得從頭到腳暢然一松。
半個時辰后,她就能回到竹林街自己的草窩里,往那定是被美團曬得都是太陽香味兒的褥子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聽著樓上李師師和徐好好國手級別的琴箏之音,多愜意呀!
姚歡一面思量,一面挎著包袱,從停穩了的馬車上下來。
腳還未著地,就聽見前頭蘇頌和蕭知古所乘的馬車中,傳來蘇公的大喊:“來人,去官驛看看可有醫郎當值!”
姚歡一驚,隨著前前后后的遼宋官吏侍從們圍過去。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