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棄婦的自救(下)(第1/3頁)
“我進宮七年,該看的都已看過,該明白的也已明白。此番以退為進,乃深思熟慮之舉。這幾日,我便去乞奏官家,黜去皇后封號,交還皇后冊寶,大宗正寺準我遷來瑤華宮閉門靜修。”
孟皇后說得十分平靜,的確沒有絲毫哀急賭氣之意。
姚歡望著她,如臨湍湍之水,如見風嘯林梢,一時心潮涌動,百端交集。
紹圣三年,公元1096年,原來大宋王朝在這一年,中宮后位,終究還是要易主。
姚歡本以為,史料中,新黨以巫蠱厭勝之由誣蔑這位孟皇后、致其被廢,已經是北宋晚期令人發指的新舊黨爭中足夠諷刺的一幕了。
未曾想,當自己親歷歷史時,中宮換人,還有更為諷刺的操作。
“老娘不和你們玩了,再見!皇后的頭銜,你們誰要誰拿去!”
姚歡默默地腦補了兩句彈幕,覺得十分痛快。
痛快不過三秒,她又倏地意識到,皇后此舉,實則避免了許多底層炮灰被卷入。
須知在巫蠱案那個版本的歷史中,章惇、劉貴妃、郝隨等人操縱的各色馬仔,從御史到內廷醫官,不知屈打成招了多少皇后身邊的內侍宮女,皮開肉綻、拔舌斷肢者無數。
孟家武人出身,素來寂寂,老將軍孟元死后,孟家更無什么外戚威勢可言。
失去強勢的宣仁太后庇護后,在丈夫趙煦無甚情誼的情況下,孟皇后確實容易身陷險境。
但光桿司令的另一個好處是,自己可以作決斷,不必遷就于背后的陣營和一大票鳥用都沒有的狗頭軍師。
姚歡明白,孟皇后做了一個堪稱諷刺,更可被視作有仁心的決斷。
果然,只聽孟皇后又道:“但愿官家亦能明白我的心,遂了我的愿。朝局如此,何苦為了一個位份,令到內外人情不安。朝堂與內廷,身上有幾分服色之人,應將心力使在江山社稷、萬民福祉上,而非彼此勾斗、殃及無辜。”
“阿妍,”燕夫人喚著孟皇后的閨名,“你若移居瑤華宮,福慶怎辦?”
孟皇后看看燕夫人,又看看姚歡,面色沉肅道:“我不做皇后的條件就是,福慶在及笄之前,與我同住瑤華宮,我親自教她。并且,太后和官家,須將福慶許給世軒。”
“許給阿軒?!”
饒是燕夫人并非一驚一乍的浮躁性子,也有些缺乏心理準備。
孟皇后卻先向姚歡解釋道:“阿軒是郭縣丞與二娘的次子,八歲了,我本想讓他今日能與你家弟弟相熟相熟,因塾中先生要考校他文章,他便留在縣里。”
接下來,孟皇后對舅母燕夫人直言,她已然考慮到,郭修靠自己之力奮斗到開封縣丞,下一步便是轉為京朝官,這樣的男性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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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宋王朝千百位男性文臣一樣,對自己、對兒子的前程,都是有期許的。而大宋的駙馬形同仕途盡毀,所以自己看中的,是郭、王夫婦的次子。
“舅母,倘使不趁目下的時機定了自己人做女婿,只怕將來的中宮新后,會挑唆官家,把福慶送往北遼和親。或者哪怕沒有和親之事,新后胡亂指個駙馬,我的福慶豈非亦要受苦?給世軒做娘子,至少郭姑爺和二娘這樣的姑舅,我是放心的。郭姑爺已有長子,他夫婦二人感情甚篤,二娘又比我大不了幾歲,后頭定還能再生養,阿妍求求舅母,便應了將阿軒給我做女婿吧。”
燕夫人聽孟皇后說著說著,嗓音顫抖起來,老太太忙道:“阿妍莫哭,舅母我一時有些呆怔,哪里是惦記著孫兒將來做不得大官……也好,你既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我明日與二娘回到縣里,便同姑爺好生商量。你阿父阿母當初于我母女有那般大的恩情,我如今若袖手旁觀,將來到了下面,哪有臉去見他們。”
孟皇后苦澀地笑笑。
姚歡也覺心酸。她沒做過母親,但女子的母性是刻在基因里的,她能理解孟皇后的想法。
這是一個四面楚歌的孤獨皇后,作為母親時的最正常不過的思路。
官家趙煦,的確疼愛福慶,但天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父親。歷史長河中,多少被天子父親疼愛的公主,也未見得有什么好結局。
民諺云,寧要討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總有幾分道理。后宮之中,一旦劉貴妃上位,親爹的戰斗力,有繼母厲害?
更況且,姚歡這樣上帝視角的現代人,曉得趙煦這位親爹的壽命,并無幾年了。
只是,姚歡在感慨之外,更有一層納悶,孟皇后與娘家唯一的至親長輩進行如此私密的計議,為何當著自己這外人的面來說?
然而,很快,孟皇后繼續娓娓道來的安排,就讓姚歡的納悶變作了震驚。
皇后竟然,要將一萬貫私房錢,交給姚歡!
這些錢,大部分來自孟皇后每月從府庫中循例領到的“好用”,小部分,則是她繡了帕子、做了襪子后,由陳迎兒以宮人裁造之名賣到宮外換來的錢。
皇后明確地請燕夫人作見證,這一萬貫并非借貸給姚歡的,而是由姚歡拿去經商,待到小福慶及笄,這筆錢先扣去每年一百貫的給姚歡的酬勞,再扣去兩成的給姚歡的分潤,余下的還來皇后處。倘使世事無常,皇后屆時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姚歡則直接將錢送往郭家,記在新媳婦福慶的嫁妝名下。
姚歡聽完,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這……這簡直就是后世“家族信托保險產品”的結合體啊!
她誠惶誠恐間,問出的話倒是十分直率——為什么信我?這筆錢虧光了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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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皇后卻更直率,道是,會做買賣、救過福慶、不貪內命婦榮華的女子,她孟氏于開封城內,再不識得第二個了,只能選姚歡。
就像舊時蒙孟家照拂、數年來也從不為女婿轉京官來求孟皇后的至親,除了燕夫人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至于盈虧,姚娘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那不值得我信任之人,便是歲歲盈余,亦可將帳做成看起來血虧。而就算誠信之人,做買賣,也沒有穩賺不賠的,更何況……”
孟皇后轉向燕夫人,意味深長道:“更何況,姚娘子將要大展手腳的地方,正是郭縣丞治下。”
中原王朝這座繁華的都城里,人各有命,動物又何嘗不是。
晴日里,倘若從空中俯瞰下去,便能看到動物們的迥異命途。
貓在瓦檐上曬太陽,狗在街巷搖尾乞食。
馬在城市各廂房間疾馳,仿佛一個個在織機上飛速往來的梭子。
豬,很多頭豬,在朝暾升起之時就出現在南薰門,渾渾噩噩又秩序井然地往城中特定的屠宰院行去。它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走得那么從容優雅,乃是因為它們原本過的,就是豬欄中的日子,它們不曉得,若無自由,這一刻是吃飽肚子,下一刻就是任人宰割。
而牛,是個相對中庸的存在。人們不把它們作為豬羊那樣的主要肉食來源,也不用馬的速度來考核它們。
在京城戶口的牛兒們的眼中,世上有鞭子,但抽得不那么狠,世上有屠刀,但那是送給鄰居的。
此刻,這頭心平氣和的京城牛,看到晌午載過的那對姐弟,又向自己走了過來。弟弟一派天真,姐姐則心事重重。
大牯牛蹄子噠噠,不緊不慢、步伐悠然地往前走。
姚歡在這蹄聲中,回想今日所見所聞、所領所受,恍然覺得做夢一般。
自己今早出門前,還在一分一毫地算浮屋夜市小虧還是小盈、明年竹林街的房租不知要漲幾貫、流民的雇錢付到秋末還是初冬了、后頭幾批小龍蝦收上來后要不要每斤多賣二十文……
不曾想,午后歸來,她竟然,已經腰纏萬貫。
姚歡先將汝舟送回了東水門姨母家,然后回到竹林街的小天地里,靜靜地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孟皇后顯然是謀定而動,舍棄了蘇頌這位曾經由祖父孟元蓋章、卻已幫不上什么忙的長輩,而選擇了同樣可信但更有戰斗力、又能彼此共榮的伙伴。
她對自己的命運是絕望的,絕望到已作好準備,就算自己成了廢后,也恐怕會有性命之虞。
她對女兒的命運又是充滿希望的,她希望女兒在及笄之后,好歹能迎來比母親幸福一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