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歡兒的繼母,柳氏。”
賀詠終于將目光收回來,壓著嗓子對邵清道,聲音很輕,但很肯定。
攤頭就在書坊門口,雞鴨的毛色都看得分明,何況那么大個活人。
那婦人,五官姣好但帶了幾分俗氣的面貌,那尋常采買交際時亦忍不住流露的媚態,即使一晃五六年,賀詠仍辨出,就是柳氏。
從慶州到開封,一路上,賀詠自然很多次向邵清問起姚歡這幾年,在開封的處境。
邵清只說了那些已經公開的信息——被繼母伙同惡媒嫁去曾府,河邊觸柱,曾布為免政敵借機作文章、認了姚歡作干孫女兒,繼母偷賣姚家宅子后與人私奔,姚歡憑著自己的勤勉和蘇頌的幫助開起胡豆飲子館……
邵清在邊關大半年,并不知曉姚歡拒絕官家的“美意”后被賞了塊牌坊的事,至于她與曾緯的緣分與進展,邵清想來,自己無論出于何種考慮,都不應對賀詠說三道四,只能由姚歡親自決定,是否告訴賀詠,以及,如何告訴。
此刻,應酬完書坊主人、正低頭翻書的邵清,驀地聽到賀詠此言,目光一變。
“你在此,我去瞧瞧。”
他知姚家官人是在慶州續的弦,當時賀詠應與這柳氏常常照面。目下賀詠雖面目全非,但仍須小心。
邵清將手中的刻本書小心地捧起來,與主人彬彬有禮打個招呼道:“屋內稍暗,請容許在下攜至門口,借著天光一觀。”
書坊主人自是客氣地應允。
邵清移步門邊,背對著雞鴨攤頭。
但聽身后那婦人正與攤主討價還價:“怎地要兩只的價錢,你也忒黑心。”
攤主一臉無奈:“哎,照著娘子的規矩,俺得殺兩只雞,一只取心,一只放血,怎地不要算兩只的錢呢?”
柳氏細著嗓子哼了一聲,道:“我又不要雞肉,你那兩只雞的身子,還能賣錢。”
攤主想了想,道:“如此,那也只能賣出放血的那只。另一只,不放血、直接拿剪子剪開去心的雞,肉腥得很,我做的都是街坊熟人的生意,怎好坑別個?”
柳氏看看天色,掏出銅錢遞給攤主,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就依一只半的價錢,快些動手吧,我急著要。”
攤主接了錢,立即喚過自己的婆娘做幫手,一人負責一只雞。
攤主婆娘將其中一只按照尋常的殺法,揪去雞冠下的細毛,一刀抹了脖子,咕咕咕放出熱氣騰騰的新鮮雞血,倒入一個小小的皮囊中。
另一只雞的殺法卻古怪,攤主竟是輕輕踩著雞喙防止被啄,刀則從雞胸處直接捅入,然后用刀背橫過來、“喀”地撐開胸骨,伸手摘出還在跳動的雞心,迅速扔進先頭已經盛樂雞血的皮囊。
柳氏一把接過,也不嫌皮囊骯臟,直接揣進懷中,轉身便走。
邵清聽到攤主動手殺雞時,心中就有了計較,折身回來,一臉傾慕地向書坊主人道:“此書刻印甚是佳美,在下請一套回宅,有勞老丈拿油紙包了。”
他付過書錢,賀詠跟在他身后出門時,恰好柳氏只剩了一個背影。
邵清與攤主道:“你這兩只殺好的雞,賣不?”
“賣,賣!”
攤主很開心,這前后兩位主顧,銜接得可真喜人。
但他做生意確實實誠,只愿意賣給邵清那只抹脖子放過血的。
邵清佯作奇道:“那這一只,怎地拔毛前不放血呀?”
不待攤主回答,他婆娘已一臉參透玄機的鄙夷之情道:“咳,方才那娘子,保不準是個老鴇媽媽,定是要拿雞心去給家中小的,作那冒充黃花閨女的事。”
“呃……此話怎講?”邵清追問道。
攤主婆娘打量他一眼,沒想到這買書的翩翩公子,對自己所說的市井伎倆感興趣。但買賣人總是心思極為明敏,她略略一忖,似明白過來。
開封城這些看起來有頭有臉的讀書人呀,哪個得了閑暇不去秦樓楚館逛的?有些還去暗場子。眼前這位年輕人,看著衣著有貧寒之氣,莫不是會去勾欄?又怕被老鴇誆了,白白多付一筆梳攏之資,故而來請教防范之道。
攤主婆娘遂湊上前去,帶著神秘之色,輕聲道:“這是媒娘子、穩婆和勾欄媽媽們都曉得的,活雞莫要抹脖子放血,直接掏出活心來,那心包膜又牢又韌,里頭一汪雞血留得妥妥的。若還不放心,就放進另一囊新鮮雞血中浸著,揣在人懷里捂著,起碼能保好幾個時辰。待用的時候,將雞心撈出來拭干凈包膜,交由姑娘……姑娘放入......呃……”
這婆娘臉皮再老,說到此處亦不知怎地繼續。她男人在邊上拔著雞毛,早已發了氣惱,終于咕噥著斥道:“沒羞沒臊的,當街說這個!”
婆娘本見著邵清是個斯文俊逸的年輕后生,樂得有問必答、與他攀談幾句,但一涉及那販夫走卒都羞于直陳的細節時,她也有些懊悔自己言語不端。
她正下不來臺,自己的漢子一句話嗆過來,倒給了她反將一軍的靈感。
“你還曉得說我?方才那婦人將皮囊往她懷里塞時,你是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對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到她身上去。”
攤主一面將拔了毛的雞用麻繩扎了雞腳,一面啐向自家婆娘:“你胡說個甚么!”
婆娘一直身旁賣鵪鶉的老漢,冷笑:“我哪里胡說了,方才她扭搭扭搭地過來,還隔著老遠,你就和老胡議論,道是隔壁麗園坊新搬來的漂亮婦人。”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邵清眼見著柳氏的身影消失在坊口,正想著如何不動聲色地追去,恰聽到賣雞的婆娘這句話,即刻將急切的心情又掩了下去,接過攤主的雞,對捧著《新五代史》的賀詠示意:“賢弟,走吧。”
行出數十步后,二人幾乎同時道:“她怎地回到開封了。”
賀詠面色一滯,邵清卻未遲疑,果斷道:“你提了我的藥箱回驛站去,一則胡藥下頭可藏書,二則,我能輕裝辦事。柳氏不認得我,今日我便去探一探,她到底在做何營生。”
言罷又將雞塞給他,補充道:“驛丞若問起,便說我遇到太醫院的人,他們定要拉我吃酒、為我接風。你把雞送與驛丞,想來他也好說話些。”
賀詠只覺得眼前此人,舉手投足、盤劃事項,極能隨機應變又細致考究,不露聲色中便能達到目的,自然十分信任他的能力。
當下再不多言,顧自往都亭驛方向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