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襟斜陽金暉,籠在筠州府衙的青瓦上。
邵清與段正嚴立于門外梨樹下,等蘇轍出來。
“趙兄,依著大宋律令,那鄉中的耆長父女,會被如何處置?”段正嚴問道。
邵清凝神思憶一番,沉吟道:“我只是杏林中人,于刑名之事不甚了然。不過久居京中,倒是常聽公家宣諭,大宋刑統,篤守的乃是‘立法之制嚴,用法之情恕’,朝廷的刑部設有‘減等處’,除非謀反、大逆、子孫謀殺長輩、妻妾殺父、奴婢殺家主、故殺人命、嘯聚山林為盜寇,余下的罪行,若在地的主官上奏陳情,或可減等。若被定為公罪,甚至可以銅相贖。”
段正嚴嘆口氣,目中露了憫恤之色:“那耆長與他女兒,實在是好人,倘使真能罰銅贖罪,免于重刑,小弟愿為他們出錢。”
邵清聽他說得坦誠,看他一眼道:“和譽年紀不大,俠義之氣不小。”
段正嚴聞言,拱手自謙一回,繼而略帶分辯之意道:“趙兄,其實,小弟再有三年,就弱冠了,當真早過了懵懂之年。”
邵清笑笑,道:“比愚兄,還是小上許多吶。”
這一路行來,段正嚴自從在邵清和姚歡面前亮明身份后,對著邵清,仍是一口一個“小弟”,不僅說得順溜,還誠意滿滿。
邵清遂也不再與他虛禮,“兄”來“兄”去的自稱,亦是張口就來。
目下,雖然姚歡按著三人的商量,先行回客棧準備晚膳,段正嚴得以與邵清獨處。但有關他二人是否真是兄妹關系的疑惑,段正嚴還是不好直剌剌地表露。
恰好聽到邵清說起年長年幼之事,段正嚴登時覺得抓到一個話頭。
“趙兄那日說起,女子應與年長自己幾歲的男子結為眷屬,才能得到疼愛。小弟其實,對趙兄此番議論,有些不以為然。家父就比家母小三歲,如今雖為一國之主,在內廷對家母仍是言聽計從。對了,家父還給家母寫過一篇《贊妻文》……”
段正嚴清了清嗓子,開始朗誦父親段正淳那篇傳遍蒼山洱海的名作:
“國有巾幗,家有嬌妻。
夫不如妻,亦大好事。
妻叫東走莫朝西,妻叫往西便往西。
朝東甜言蜜語,朝西比武賽詩。
為夫區區蒺藜才,難與吾妻比高低。”
邵清聽了,初時愣怔,很快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段正嚴也笑,是那種爽快的帶著自嘲赧色的笑。
“趙兄,我大理國的詩詞文章,咳,自然比不得大宋的俊聲雅意。阿父堂堂國君,所作漢詩,與此番我來中原聽到的童子歌,好像……差不多。”
邵清道:“和譽莫誤會,愚兄只是聽到蒺藜二字,不免覺得有趣。由來只聽婦人自謙蒲柳之姿,還第一次聽到男子以蒺藜自比。令尊段國主,果然是性情中人。”
段正嚴道:“是啊,羊苴咩城(宋時大理國都城,即今云南大理)的世家貴人子弟們,聽到此詩,竊議者有之,譏諷者更有之。都說我阿父能寫出這般詩句,乃因我母親是高升泰的妹子,阿父懾于高家積威。但只有我和弟弟們曉得,阿父既非懼內,更非懼外,他就是與母親情誼甚篤,才直抒胸臆。”
他頓了頓,不忘加上一句:“何況,結親不僅是二人的緣分,亦是兩家的緣分。男子娶妻后,與自己的妻舅家相處和諧,有何可指摘的?我若迎娶了心儀的女子,必也會對她娘家的人好。妻兄來訓導我幾句,有何不能甘之如飴的?”
這……
邵清無論親歷還是旁觀,于情事上比眼前這小王子老成不少,連日來瞧著段正嚴看向姚歡的眼神,顯見得有些不對,此刻他又豈會對段正嚴這番言語往來品不出些端倪來?
小王子,怕不是,想找他邵清,做大舅子?
但邵清,并沒有感到胸中有一星半點兒惱怒的火苗竄上來。
越與段正嚴相處,他越是連初見時的那點提防和別扭,也被和煦春風吹走了似的。
當今時局,鄰國異動,本國貴族子弟多有參詳。邵清自遼國來大宋前,對于大理高氏父子當年逼迫段壽輝退位的事,從養父蕭林牙處聽過原委。
不想機緣巧合,他南下途中,竟真的和段家的王子遇上。
這段正嚴作為段正淳的長子,看起來絲毫沒有受過坎坷乃至欺辱的印記。
小王子頭腦機敏之下,是開朗溫和的心性本色,就連話癆的習慣,也因摻了赤子好奇的成色,令人解頤。
邵清活到二十來歲,身世發端自遼人母親與宋人父親的凄楚情緣,成年后又見了國與國之間、皇族之間、臣子之間的紛爭,厭透了人性的多疑與險惡,目下瞧段正嚴,倒與姚歡有些像,對他又哪里會反感得起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正青春,游歷探險間見到好人兒,動了心,再是人之常情不過了。
邵清思及此,真心覺得自己半月前還在江船上時,試圖話中有話地警告段正嚴離姚歡遠一些,實在是無謂量狹,有失君子之風。
段正嚴這一頭,見邵清雖并未表露蓬勃的談興,那面上舒悅溫善的神情,卻像筠州城外波澤春漲的錦溪一般,慰人心府。
相由心生,這般品貌的男子,若并非趙娘子的阿兄,他要追求趙娘子,自己又怎爭得過呢。
段正嚴由衷地感慨。
這時,府衙內傳來幾聲“蘇公慢走”,蘇轍步出門來。
老人的面色,似稍見釋然。
“方才與通判細細問了,所幸,那楊耆長的祖父,熙寧初年就有了七品實職官身,依照國朝詔令,其子孫享有蔭贖。若將耆長今日所為,報為公罪,或許不僅能減等,還能讓他援引蔭贖,用罰銅來抵罪。命應是救得下來,免去流刑,就更好了。”
蘇轍一面由邵、段二人引著往客棧方向走,一面說道。
鄉落的耆長,竟然被逼到出面盜取官鹽的地步,這聽著荒唐的案子,在蘇轍看來,卻不過是積弊日深的必然結果。
老人需要將心底的沉郁之氣發泄出來,依托一種“俠盜被寬宥”的敘事方式。
兩個來自異鄉、沒有獐頭鼠目之相的年輕人,或許是此時最合宜的聽眾。
因而,當段正嚴恭敬地邀請老人去客棧嘗一嘗與詩經有關的簡樸會席時,蘇轍欣然而往。
有賴于段正嚴事先囑咐客棧掌柜準備好原材料,姚歡根據這位現實版“段譽”的指點,順順當當地做出兩菜一湯一點心,四道與《詩經》有關的食物。
野兔放血剝皮去內臟,腹中塞入姜片和蓼菜的嫩莖,用筠州的米酒和清醬汁腌漬兔肉小半個時辰后,將瓠子的綠葉先層層片片地裹住兔身,外頭再包上泥巴,扔進柴灶里熏烤。
此前,姚歡聽完段正嚴所說的這個烹飪手法時,心道,這不就是,后世的“叫花雞”?不是濟公發明的嗎,和《詩經》有啥關系?
待到這“叫花兔”上桌,段正嚴請邵清用柳葉刀劈開已被烤得硬如石塊的泥殼后,方笑瞇瞇向蘇轍道:“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
姚歡汗顏。自己對《詩經》,兩輩子加起來,也就能背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或者“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哪曉得這首烤兔子的?
原來叫花雞在先秦時代就有叫花兔版本了,用的不是荷葉,而是瓠葉。
段正嚴所念的這篇《詩經小雅》中的《瓠葉》,乃主人宴客時的自謙之辭。
蘇轍聽完,慈藹的嗬嗬一樂,道:“客氣啦,這兔子,皮如緋霞,肉似皎月,香氣撲鼻,趙娘子好手藝。來,讓老夫看看另外三道,是什么。”
蘇轍說著,便去看那盛在蓮瓣青瓷大碗里的湯。
湯是姚歡用掌柜代買來的鱧魚(即后世俗稱的烏魚)斬段后,與車前草、紅棗、老姜同煮而成。
熬魚湯和豬蹄湯一樣,大火則湯白,小火則湯清。
姚歡并不刻意追求魚湯濃如牛乳的效果,既然時辰充裕,便以中小火熬煮。湯色清純,鱧魚肉潔白,棗子紅潤,車前草也沒被煮成枯荷葉的模樣,依然保持著葉形完整、碧綠如生。
蘇轍辨出湯中的車前草,緩緩吟誦道:“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不錯不錯,《毛詩》的國風周南里,老夫甚愛這篇《芣苢》,春日曠野的踏青采摘,正合時宜。”
蘇轍口中的“芣苢”(fuyi),就是車前草。
邵清微抬上半身,修長的手指輕移慢舀,為蘇轍盛了一碗馉饳。
他方才回來,就看到姚歡額頭一層細汗,這未到谷雨節氣的黃昏時分,她能出汗,可見做菜手腳確實快,又忙又累卻也是真實的。
邵清想她坐在案邊靜靜地歇歇,與蘇轍言語交際自有開口便如滔滔江水的大理小王子,而拆兔子、斟酒盛湯的活兒,就由自己來吧。
蘇轍接過邵清奉來的碗盞,咬了一口馉饳,贊道:“《國風邠風》中有一篇,‘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薺菜肉糜筍丁馉饳,真是鮮美。民諺有云,三月三,薺菜當靈丹。今歲開春后,老夫吃了不少薺菜,如這般與豬肉、鮮筍剁得細如胡麻再包作馉饳餡兒的,還是頭一回吃到。趙娘子將吃食做得精細講究,你兄妹二人若有緣與我兄長子瞻一見,定能與他說得投機。”
姚歡被這最后一句說得真心激動起來。
蘇軾啊!
誰不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