綱運的船隊,終于進入汴河卸運碼頭時,空氣中已彌漫著秋涼之意。
邵清與姚歡下了船。
別離三季的開封,那熙來攘往的都城繁華景象,霎時在眼前鋪展開來。
姚歡的目光,落到幾步外橋柱下的一個少年身上。
她走過去細看,只見少年左手壓著畫板,右手卻握著兩支筆。
一支是普通的狼毫細桿毛筆,另一支則沒有筆頭,筆桿也被劈開一般,成為半月形的竹槽。
少年將狼毫筆嵌入半月竹槽內。
釘在畫板的麻紙上,壓著厚厚的木條,描有精細的刻度。
少年用竹槽末端抵住木條外緣,輕輕一劃,嵌在竹槽里的狼毫筆,便在畫紙上留下一條干凈利落的筆直墨線。
“界畫?”姚歡脫口而出。
界畫,晉代起就成為中原繪畫技法的重要分類。作畫者以界尺校準勾線,配合工筆畫技法,最擅表現亭臺樓閣或街市房屋等,細節到位,透視精準,令觀畫者有如看建筑設計3D圖。
姚歡再是不懂畫,上輩子《清明上河圖》的講解還是聽過的,因而曉得界畫。
那少年聽姚歡說了行話,抬起頭,沖她笑笑,又低頭繼續畫畫。
他不過十二三歲年紀,界筆、界尺的運用卻極為熟練,雙手配合流暢如清風拂崗,筆尺交替如長袖弄影,堪堪幾個呼吸間,半座小石橋的框架便躍然紙上。
姚歡越看越有一種要開腦洞的猜測……
恰此時,不遠處跑來兩個小童子,興奮地與少年道:“張擇端,我們抓到鰲蝦了。”
果然是他!
但姚歡,對于打卡到《清明上河圖》作者的激動還未燃足,驚喜就被分去一半,給了童子手中的小龍蝦。
暌違京城大半年,這個繁殖能力超強的生物,勢力范圍果然從開封縣的水田里,拓展到京城溝渠了。
邵清也盯著鰲蝦。
他想起當年開封大水,自己劃著竹筏子去將姚歡養的鰲蝦兜出來,不過區區三年,竟好像恍如隔世。
張擇端從懷中掏出許諾的糕點,遞給兩個娃娃,哄他們道:“你二人捉著蝦再跑一回,不過須從橋下跑來,我好將你們和橋一起畫下來。”
娃娃有糖,萬事好商量。兩個童子一口答應,揣好菓子,拈著那張牙舞爪的小龍蝦,照張擇端的吩咐去做。
姚歡覺得有趣。
原來這是兩個付費模特。
張擇端的藝術創作,竟也和后世各風景名勝區的攝友們一樣,是從擺拍開始的。
但少年張擇端,當真已頗有兩把刷子,界畫水平固然了得,扔了界尺和竹槽,單一支毛筆畫人物速寫,亦須臾即成,神形皆出。
姚歡忍不住嘖嘖贊嘆。
張擇端又抬頭看看這對容色和氣的青年男女,驀地帶了靈機一動里透著羞澀的商量口吻道:“官人,娘子,若不急著趕路,可否有勞二位,往那橋上走一遭。”
姚歡了然,爽快一笑,扯扯邵清的袍袖:“走,承蒙人家看中,快上橋,讓小先生畫。”
張擇端十分知禮數,待揮筆完成兩張一模一樣的“佳侶行橋圖”后,請邵清和姚歡下橋時,恭敬地將其中一張送給他二人。
天爺,張擇端的手稿!
“請先生賜簽名。”
畢竟是買賣人腦子,姚歡激動之余,瞥一眼這張速寫未落款,當即提了這個茬兒。
再次接過畫稿,姚歡又誠意邀請道:“張先生,往前走一里多路,東水門內,沈二嫂湯餅鋪子,是我家姨母開的。我二人正要過去,這時辰了,先生賞光,讓我請頓便飯?”
張擇端露出驚喜之色:“呵,原來沈二嫂是令姨母?她家門前,最是熱鬧,我常守在彼處,能畫到各色人等。二嫂客氣得很,總給我端些吃食。嗯,不過……”
張擇端頓了頓,帶了參研之色望著姚歡道:“娘子想是離京時日不短,二嫂那一處,如今可不是鋪子,乃是二層正店,只是一樓兩側仍搭著飯棚,做的風味小食。對了,令姨母家的招牌也換啦,叫作‘十三香鰲蝦’。”
這個紹圣四年的初秋,回到京城的邵清與姚歡,看到了從時局到周遭親朋的許多變化。
市易務沒有重開,導洛司沒有復建,各行商家的倉惶緊張情緒,沒有他們歲初離開時那么濃了。
小龍蝦繼續占領帝國都城龐大的餐飲市場,王犁刀這個副行首,當得頗為風生水起。蝦行吸收了幾個在金明池外圈塘養螃蟹鯉魚的水產戶,將城北幾處市肆、瓦子周邊食肆的地盤,劃給他們,而御街至城南的大小酒樓飯鋪,仍是從開封縣姚歡租的那五十畝公田里進蝦。
沈家的機靈可愛擔當,小婢女美團,春上就由劉錫劉將軍迎進門做了妾。
劉錫夫人也是武將之女,大大咧咧,喜歡舞槍弄棒勝過爭風吃醋,美團則是個情商始終不會欠費的小娘子。這兩人正視現實,一個沒想欺凌妾氏,一個沒想上位做大,竟是將別人家妻妾醉心宅斗的精力,放在了如何提高家庭年收入這樣更有意義的事上。
美團盡顯嘴皮功力,說服執掌中匱的劉夫人,分出幾百貫錢,立下字據,投給沈馥之擴大經營面積、競標釀酒權、做大做強十三香鰲蝦品牌,每季結算分紅。
姚歡聽姨母呱啦松脆地說了這事,起初感慨,這可算是滿城宅斗劇里的一股清流吧?
再一想,嗯,不奇怪,蘇軾家也沒后宅不寧呀。
宅斗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一地雞毛,不宅斗的家庭,各有各的快樂。
見過姨父姨母、敘過平安后,姚歡和邵清,去找了蘇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