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認真地吃烤肉和煎肉,就不能在蘸料上馬虎。
好在偌大榷場里,遼宋兩國貨商,都有來賣香料和醬料的。
姚歡挎著籃子,移步去轉一回,片刻工夫便兜回來六七樣物什。
在宋人較為和淡的清醬汁中,調入一撮遼人的咸鹿舌醬。
地上撿塊石頭,用水沖一沖,當作磨具,碾碎花椒、草果、茴香籽,與芝麻混合了,撒進調料汁里。
一款簡而不陋的蘸肉醬便準備妥了。
而羊的身體各部位里,除了小肋排外,還有三處很適合用平底鍋來煎。
分別是:上腦,大三岔,小黃瓜條。
上腦在羊脖子與背脊連接的一小段肩部,大三岔在羊后腿上方。
這兩處的羊肉,脂肪多,且密布于瘦肉之間,雖不至于達到雪花牛肉那種“繁霜點點降紅錦”的水平,卻也堪稱肥瘦適宜、秾纖合度。
小黃瓜條,則是羊臀部和羊大腿之間,包裹著股骨的條狀肉塊,一邊一條,狀如黃瓜。
與上腦和大三岔不同,小黃瓜條的肥肉只在外圍的半圈,但它的肌理極為細膩,又有獨特的脆嫩感,是羊身上其他部位的肉質無法類比的,故而被饕餮行家認作最好吃的兩塊肉。
三部分的肉,都切成薄片、下油鍋煎后,上腦和大三岔脂香四溢,小黃瓜條入口,則讓人覺得,有一股好像咬到生猛海蝦身體時的彈脆反作用力。
煎肉片,略蘸三分香料醬汁后,著實比普通的涮羊肉,更能滿足吃客的口舌之欲。
嘗過了姚歡現剔現煎的小黃瓜條等羊肉,陪阿骨打來的那遼籍漢人,細眼一瞇,向邵清道:“在下于燕京城中,所見那些契丹人的宴客菜式,哪及得上南朝飲食的一半精致講究。”
邵清聞言,面上掛幾分謙遜承讓之意,心下卻未免感到異樣。
此人與完顏阿骨打同行來榷場,完顏宗寧又與他十分熟絡,他自不會是遼國的等閑平民,很有可能也出身漢官之家。
但他,言語間,有一搭沒一搭的,總在貶低契丹人。
邵清遂客氣地拱手相問:“尚未請教足下尊姓?”
年輕漢人挺了挺肩膀,道:“在下姓馬,家父數年前官至南院宣徽院副使,我們便從中京搬到南京。宗寧來燕京城后,也是住在我家。”
他話音剛落,完顏宗寧就去烤架上撕了塊羊腿肉,親熱地放在漢人面前。
“四哥哥快吃,”宗寧招呼著,又舔舔自己手指上的
羊油,真摯地向邵清道,“四哥哥是整個燕京城對我最好的人!那些契丹皇族,教我去他們府邸馴海東青,好幾次,若不是四哥哥陪著、擋著,我這個質子,不知要受怎樣的欺辱。去歲,也是四哥哥提出作保,帶我來榷場,見識一番宋遼互市,我才能遇到……”
宗寧說到這里,憨厚地笑笑。
姓馬的漢人瞥一眼正在割烤羊肉分給伙計們的紅杏,忙接住宗寧的話茬:“甚好甚好,我倒不知不覺做了一回月老。”
轉瞬卻又露了無奈之色道:“唉,我們說來也是漢唐遺民,石敬瑭獻幽云十六州時,被迫歸順契丹人而已。我與宗寧,實則如惺惺相惜的兄弟。只是如杜宰相那般在契丹皇帝手下飛黃騰達的漢人,大概早已將自己看作了契丹人,幫著耶律家欺凌女真部,索要起海東青和北珠來,沒完沒了。”
坐在一旁的完顏阿骨打,聽懂了大半漢話,放下手中吃食,亦忿忿道:“海東青,北珠,遼人,貪心!”
他從懷中摸出一顆白里透著淺黃、瑩潤明亮的珍珠,給邵清看,冒出一串女真語,語氣越發激烈。
邵清,以及正端著新煎炙的羊肉走過來的姚歡,都盯著那碩大溜圓的珠子。
在開封城的上等珠玉首飾坊里,他們也只看到過兩浙路與廣南西路來的湖珠,堪堪不過眼前這珠子的一半大小。
完顏宗寧道:“海東青,是只在我們女真部落周圍出沒的猛禽。遼國的皇親國戚們喜歡打獵,需要馴鷹,每年都要我們進獻海東青。海東青,筑窩在懸崖上,為了抓海東青,很多女真人摔死了。”
宗寧面色悲沉地接過父親手里的珍珠,繼續與邵、姚二人解釋:“三四年前,有個女真小部落頭領,不服我們完顏部關于牧場的劃分,便違背部落聯盟的誓言,擅自向遼主獻上此物。這珠子產于北部大河中的蛤貝里,近冬時分采出最佳。遼主很喜歡這種北珠,也納入貢物之中。于是,每年,除了摔死的女真人外,又多了許多凍死在冰河上的女真人。我父親與叔伯們,實在看不下去,只能帶領女真的勇士們,去抓更多的海東青,因為海東青善于捕獵天鵝,而天鵝愛吃蛤貝,蛤貝里的大珠子留在天鵝的嗉囊中,不必凍死很多人,我們就能獲得北珠,進貢給遼主。只是,苦了父親他們……”
宗寧言罷,抓過阿骨打的一只手,展開給邵清與姚歡看。
但見那只骨節嶙峋的手掌和黝黑粗壯的前臂上,傷痕老繭層層疊疊,觸目驚心。
馬家的那位年輕人,適時地往席間漸漸燃起
的仇恨之火上,又添了把柴,森然道:“在下以為,征要海東青和北珠,或者征發女真部落的壯年,押著皮貨、山珍、藥材來榷場售賣,北歸后上繳所得銅錢,這些也便罷了。最令人發指的,乃是,契丹人的吏治腐朽齷齪,那些去女真之地征討海東青和北珠的契丹使者,每一回去,都要部落獻出許多婦人侍寢,不問待嫁還是已嫁。”
他轉向宗寧:“你盡可問問幾位從開封城來的哥哥姐姐,此事若在南朝,那些污吏的腦袋,可還在!”
入夜,雄州城一隅的客館中。
邵清寬衣上榻,攬過正望著窗外樹梢月影出神的姚歡,問道:“今日是頭一天入榷場,就銷去五成貨品,你怎么興致怏怏的模樣?”
姚歡直言:“我上半日,一直勁頭很足。后來心中難受,乃因聽到了遼國是如何對待女真人的。”
她昂起頭,盯著邵清的雙眼:“契丹皇族與貴族的日子,應該已經比百多年前在馬上顛沛流離、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舒服不知多少倍了吧?女真人也向他們稱臣多年了,他們為何那么蠢,非要往死里壓榨女真人呢?他們就不怕,完顏部真如你養父擔心的那樣,起兵嗎?”
邵清稍吁一口氣。
懷中的人,沒有用“你們”,而是用的“他們”。
“不錯,他們就是愚蠢。”邵清撫了撫女子的額發,輕聲道,“澶淵之盟,西夏求親,女真臣服,這些對外的勝利,以及對內的無上權力,或許,就是耶律皇族一代比一代狂妄自大、一代比一代昏聵不堪的緣由。”
姚歡無語。
她想起一句話:人類從歷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訓,就是沒有人能從歷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訓。
邵清擰著眉頭,又道:“我要寫一封長信,數日后見到葉蓉時,請她交給養父。我絕不會違背向蘇公所發的誓言、繼續謀求神臂弩法式圖這樣的大宋機密。可是,我畢竟還是半個遼人,今日既然機緣巧合,知曉了完顏部的這些怨氣,我不能不告訴養父,再請他向耶律節度進言。還有,那個漢人馬植,言語間不停煽風點火,很有些古怪……”
姚歡倏地一愣。
“那個照顧完顏宗寧的漢人,他叫馬植?”
“嗯,你去煎肉時,他說他姓馬,是南院宣徽院副使的兒子,后來我又請教他大名與表字,他說叫馬植,字良嗣。我們聽宗寧叫他‘四哥哥’,其實是因為宗寧初到燕京時不懂漢人的表字,喚他‘嗣哥哥’。怎么了?”
姚歡按捺住
驚異,順口接道:“哦,沒什么,你不是說過,遼國勢力最大的四大漢人家族,有一個馬家。”
邵清若有所思道:“是有馬家,但論資歷,不如韓家,論新崛起之勢,不如杜家。可是這個馬植,父親好歹官至南院宣徽副使,全家吃的都是遼國的俸祿,他對遼國,卻似乎懷著很深的怨懟。我自也要將此人所言,知會養父。”
姚歡重新陷入沉默,只將目光投向窗欞框住的那片幽藍夜空。
馬植,字良嗣,二十多歲,燕京漢官子弟……
行了,是歷史上那個人,沒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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