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遼商們的營地。
接近酉末時分,馬植和完顏宗寧還未歸營,遼國邊境司的主事官和幾個小吏,已派人去尋。半個時辰過去,遼卒回來說,并未看到他倆。
此季春深,夜行的野獸都已活躍起來。
完顏阿骨打生長于東北的叢林山巒間,經驗豐富,請求遼官準他帶兩個女真漢子,再去尋,奈何被遼官呵斥著拒絕了。
阿骨打正心急如焚,一個叫李相的漢人遼商有些看不下去。
給騾子、駱駝喂完料,李相摸進帳來,與阿骨打道:“馬宣副的公子金貴著呢,官爺們也怕出事,方才又見打發人去。今夜我守門,你若不放心,待到交了戌時,我偷偷放你出營。”
阿骨打感激不已,李相坦誠道:“我也有個和宗寧一般大的兒子哩。”
然而戌時過了沒多久,遼人營地卻毫無準備地迎來了一位本國的貴臣。
主事官的氈帳中,門簾掀起,完顏阿骨打,被小吏帶到蕭林牙跟前。
“這是我們南院都知翰林,你,給貴人磕頭!”
小吏粗聲道。
蕭林牙抬手制止,讓阿骨打直接在下首的胡床上坐了。
“阿骨打,你是完顏部的勇士,我不習慣仗著自己是大遼的臣子,就心安理得地讓一個勇士朝我跪拜。宗寧他方才,也只是站著向我行禮的。”
完顏阿骨打能聽、能說契丹語,他聽到對方最后那句話說到兒子的下落,心中既驚又喜,喜后又憂,眼中懇切之意瞬間噴薄而出:“林牙,貴人,請告訴我,宗寧在何處?”
蕭林牙盯著阿骨打:“他,還有馬植,和宋人在一起。”
“宋人?”
蕭林牙面沉如水:“怎么?阿骨打,你不曉得那些宋人是誰?”
阿骨打的急切中添了一絲疑惑:“是……開封來的那對給公家賣胡豆的夫妻?”
“阿骨打,事到如今,你還不與我說實話?宗寧這個兒子,你不想要了?”
蕭林牙陡然亮出的森然之色,令阿骨打發怔。
繼而,他倏地站起來,忿然道:“蕭貴人,我不明白你要什么實話。你,難道沒有兒子嗎?哪個父親會不擔心兒子的死活?可是你們遼國,幾年前問我們完顏部要人質,我的宗寧是個勇敢的孩子,不必我和他祖父多說,才七八歲的一個娃娃,就獨自去了你們燕京城。這樣好的孩子,是我不想要嗎?是你們遼人……”
阿骨打說得激憤,一時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蕭林牙冷冷道:“我的兒子,沒什么出息,醉心佛法,好多年前就不知云游去了哪里。你說得對,哪個父親不擔心兒子的死活。阿骨打,你們女真人,是不是恨極了我們大遼?”
阿骨打喘著粗氣,豁出去地坦言道:“是的,你們沒有大國該有的樣子。在我們深山老林中,便是豺狼虎豹那樣的猛獸,掠殺弱小也不過是因為饑餓。一旦它們吃飽了,不會只為了開心,就去凌虐兔子和鹿。林牙,你是翰林院的貴臣,請向虎王和他身邊的將相們進言,海東青和北珠,不會為虎王帶來尊貴,只會帶來日漸熾烈的仇恨。”
蕭林牙瞇了瞇眼睛,幾不可聞地嘆口氣。
他沉默片刻,又問道:“阿骨打,馬植此番在雄州,與宋人,打交道么?”
阿骨打腦中卻已明白過來,眼前這遼國重臣,莫不是捏著宗寧的安危,在審問自己?
宋人,馬植?
阿骨打壓下自己的怒意,想了想,答道:“我們在榷場賣皮貨和藥材,馬家兄弟漢話好,和宋人說話,都是他和宗寧開口。宗寧戳穿遼商使假錢,幫了一對開封城小夫妻的大忙,人家請我們吃烤羊。再有就是,馬家兄弟想進一批上等的漆器竹器回燕京,幾次散場后,都去尋那幾個宋商,談價錢。”
聽到阿骨打最后說到漆器竹器商人,蕭林牙心里有了幾分定數。
離開密林后,宗寧也主動提及了這些商人。女真少年被信任數年的人差點取了性命,對于蕭林牙這樣出手果決的遼人貴臣,他更覺胸中駭意彌漫。少年便想用知無不言的表現,消弭蕭林牙的懷疑。
蕭林牙又與阿骨打對視須臾,終于揚起下巴頦,對著侍立在帳門口的親卒道:“你去將他們帶來此處吧。”
看到兒子安然無恙,阿骨打眉心的川字紋霎時舒展開了。
但他與兒子擁抱時發現,宗寧的眼底,蒙了一層陰翳。
聽邵清與姚歡說了原委,阿骨打亦難以置信。
馬植,他看起來,對宗寧,如父如兄!
他怎么,下得了手。
蕭林牙開口道:“阿骨打,你說馬植從未與你提過讓女真人投靠大宋、暗中壯大的事,我暫且信你一回。宗寧,我仍要帶回燕京城,就讓他住在我蕭府之中。”
阿骨打俯身道:“謝大遼貴臣給我長子容身之地。”
又抬起目光,望著邵清與姚歡:“謝大宋義士救了宗寧。”
邵清搖頭:“我無甚本事,若不是遼國的貴人撞見,我不但救不了宗寧,恐怕和娘子也沒了性命。”
邵清頓了頓,轉向蕭林牙:“開封的宋人文士,常提到一句話,知屋漏者在宇內,知政失者在草野。草民此番機緣巧合,結實阿骨打與宗寧,聽聞了一些不平不公之事,乃至慘絕人寰之事,還請貴人向遼主進言……”
他話未說完,卻聽帳外遠遠傳來嘶喊聲。
很快,伴隨著馬蹄的疾音越來越近,帳中除了不懂契丹話的姚歡外,眾人皆聽懂了報信者在喊什么。
氈簾“嘩”地被掀開,小半個時辰前被派去尋人的兩個遼卒,沖進來。
其中一個急急稟道:“坡那頭,許多宋人,不是兵,像是莊稼戶,烏泱泱都是男丁,應有五六百個。看到我們,便拿彈弓打我們的馬,說要殺光遼人。我們打馬跑得快,上了坡后,看到他們確實往此處奔過來。”
蕭林牙一臉嚴峻,問身邊的主事官:“營中,守卒幾何,商賈幾何,可有弓箭刀槍?”
主事官結巴道:“宋,宋人不讓帶角弓銅矢和長兵刃入境的吶,我們只有防身的短刀。邊境司所派的護團軍卒,二十人。商賈不到三十家,每家幾個伙計,還有些拉車趕騾的。統共一百五六十人吧。”
蕭林牙指著邵清與姚歡,對主事官道:“雄州官府州軍,不會突然挑釁。這兩個宋人,我相信他們,給他倆一匹馬,讓他們趕緊離開這里,進城給州府報信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