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娘子,你是漢人,漢話好,你也騎馬,和他們一起進城,說與州帥聽。”
蕭林牙的語調不容置疑。
蕭林牙在邊境截住葉蓉時,葉蓉老實告知,妹妹葉柔,已經成了個宋人工匠的續弦。蕭林牙心知,此事葉刺史定要去耶律淳跟前告狀,指責蕭清看顧不嚴。
葉刺史統共就兩個女兒,今日,若葉蓉這已經和耶律氏聯姻的葉家長女,也有個閃失,他如何擔待得起。
營帳外,邵清扶姚歡上了馬背,自己坐在她身后,一抖韁繩,驅著馬兒小跑一段,卻勒馬駐足。
他跳下馬,對葉蓉道:“你和我娘子去報信,我不能丟下父親。”
葉蓉看看左右,出聲阻止:“你現在回去,商團的遼人和女真人,豈不是都要起疑?你這宋人,留下來作甚。”
邵清道:“怎會起疑?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報,遼國貴人救了宋人與他娘子一命,這個宋人甘愿作一回通譯,問問鄉民們緣由,很奇怪么?”
姚歡心頭揪緊,但也料到邵清必然作出此舉。
她深吸一口氣,道:“好,多留一匹馬也是好的。有勞葉娘子來挽韁。”
葉蓉只得跳下來,像長姐一樣拍拍邵清的右肩:“護好蕭伯伯,小心臂上的傷。”
邵清點頭,又向姚歡笑笑,策馬回大帳去。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貨堆的陰影下,遼商李相,眼見著兩匹馬都跑遠了,才繼續移動自己的身體。
父親……
這個姓邵的宋人男子,口中的“父親”,竟是,蕭林牙?
李相又疑又駭。
作為馬植暗中的助手,李相今夜照著吩咐,準備引導完顏阿骨打離營,卻被從天而降的蕭林牙截了胡。沒多久,李相就震驚地看到,馬植的尸首,竟和杜京山的,被一起拉了進來。而那對宋人夫妻,李相識得,榷場里頗為風光的官商嘛,宋人金主和馬植說過,他們是蘇頌帶來的人。
馬植的突然死亡,令李相懵了。
懵不過幾息,他便決定,趕緊跑。十里八鄉的農夫們正在聚攏來,知曉此景必然發生的他,至少能跑在那些還在帳中熟睡的遼商們前頭。
此刻,貓著腰離開營地的李相,懷揣著新鮮的秘密,撒開腿,往城中真正的主人處,奔去。
在他身后的遼人營地里,百來號遼人從睡夢中被喚醒,他們弄明白突然而至的險情時,紛紛鉆出營帳,去尋找自家的騾子。
他們的惺忪睡眼,剛剛適應朦朧月光下的大地,就看到了四面八方的火把。
為了避免遼商中有奸細刺探雄州城防,榷場設置在城外,而遼人商團則于更遠的郊野中扎營。
數十頂大大小小的氈帳,挨著一處山崖。這本是安全合理的做法,背風,又能獲得清潔的山泉水源。
然而遇到攻擊者時,這樣的營地亦更容易被圍困。
須臾間,火把便如雁陣般有序散開,自中軸往左右翼,堵住了營地的三面。
“先不要往外跑,”騎在馬上的蕭林牙高聲呵斥道,“你們的騾子不是戰馬,怕火易驚,你們突不了圍,還會被宋人活活打碎腦袋!”
“貴人救我們!”
“貴人莫要丟下我們!”
遼商們哀呼起來。
蕭林牙喝道:“我不走,你們也莫慫得像木雞一般,快,每人去撿三寸大小的石頭,堆到兄弟們身后!”
在營地的最外圍,幾十輛大車首尾相接,形成聊勝于無的防御工事。
邊境司的二十個軍士,加上蕭林牙的親隨,分成三隊,列陣于車后。
完顏阿骨打帶著宗寧和幾個女真人,來到蕭林牙馬首前:“蕭貴人,你們手里的東西,我們女真人也會用。”
“哦?甚好!”蕭林牙贊一句,吩咐手下分出幾個皮兜給女真人。
契丹人所用的這種簡易武器,源自早期吐蕃人所用的“烏朵”,三四百年間在游牧民族間不斷往東傳習。皮兜兩端套有環繩,皮兜里塞入石塊,使用時,環繩一端扣入中指,食指和拇指捏緊另一端,操縱者掄轉繩子數圈后,松開一端,皮兜里獲得動力的石塊便如炮彈般飛出去。
烏朵所盛的石塊,比彈弓大許多,射程遠不少,沖擊力也不遜于普通箭矢,且石塊遍地都是,比箭矢更容易獲得。
蕭林牙的親兵,皆出身契丹騎卒世家,還不會拉弓射箭的年紀,就會用烏朵。他們此番隱秘地隨行,不可能帶著馬匹和弓箭,除了短刃外,只準備了數包輕便的皮兜。皮兜都已鉆好空洞,割了麻繩穿緊,就能上手用。
火把下的宋人鄉民,很快臨近烏朵的射程。
蕭林牙一聲令下,只聽一根根麻繩呼呼作響,電光火石間,巴掌大的石塊便飛了出去,穿過夜色,如爆竹般,噼噼啪啪炸響在鄉民隊伍的前方。
這猛烈的率先攻擊,果然令火龍倏地停滯下來。
蕭林牙估算了射程,只為警告與試探,被彈射得最遠的石塊,亦未投入人群,因而不遠處只傳來呼喝,并無慘叫。
靜待片刻后,蕭林牙向周遭眾人道:“他們沒有箭矢,若有,此時已放箭了。”
言罷,他一夾馬腹,從防御工事中縱馬而出。
邵清見狀,亦翻身上馬,緊隨在蕭林牙身后。
暗夜里,蕭林牙嘴邊滑過一絲笑意。
短暫的瞬間,他側頭對養子說:“清兒,你還是像我的,我有識人之明,你看人的眼光,也不差。”
又道:“和你娘子回開封后,小心些。”
邵清不及答話,蕭林牙已緊跑幾步,對著前方大聲道:“各位漢家壯士,我們都是來做買賣的本分商賈,無冤無仇,你們因何夜半圍營?”
蕭林牙雖已年近五旬,但習武之人,聲宏氣足,他的漢話雖有口音,對面站在前排的宋人們,仍聽得分明。
須臾沉寂后,幾個像是領頭者的鄉民,趨近了些,其中一人怒道:“怎會無冤無仇!遼宋的冤仇,已經百多年了!”
他身邊的漢子旋即開口,嗓門更大,怒意更盛:“對,若非大宋每年要給你們遼人五十萬兩歲幣銀子,我們怎會被逼著借青苗錢!這回開榷場,朝廷派那姓蘇的老宰相來,聽說又要答應給你們遼人加二十萬兩銀子。你們的狗皇帝,既然要用銀子逼死我們大宋百姓,我們就先宰了他的臣民,給他點顏色瞧瞧!”
邵清聞言,縱馬上前,向對方道:“這位兄弟,你從哪里聽來這個謠言?我是一路陪侍蘇相公的朝廷太醫,蘇公此番來到雄州,只為檢視榷場,多銷我們大宋的貨物,絕無你方才所言之舉。”
對方幾人,沒想到遼營中有這么個大宋醫官,皆有些愣怔。
邵清忙繼續道:“我姓邵,名清,開封太醫局醫正,曾在環慶軍中跟著章楶章經略打西夏人。諸位鄉親,稍安勿躁,不妨待州府上官來澄清謠傳,免得……”
他話未說完,卻聽人群中有個尖利嗓音喊道:“好端端的宋人,怎會半夜三更從遼人的營帳里鉆出來,定是假的!大家伙兒,莫再耽擱,先結果了這兩個遼人頭目!”
隨著他歇斯底里的尾音,“嗖”地一聲,一支弩箭,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