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媽媽在風月場子里摸爬滾打十來年,人情練達,又因昨日與邵清一場交道打下來,覺得這位外鄉恩客,舉手投足頗有規矩,且是晁司業引薦而來,便放下了戒備之心。
她一面真誠地許諾,明日就親自去宋州城內打聽,一面熱切地邀請邵官人今日,再照顧照顧場子,聽幾首新曲、品幾道好茶。
欲取之,先予之,邵清也不推辭,徑去昨日茶閣子中坐了。
片刻間,陳媽媽領人進來,除了昨日兩個彈琴唱歌的女孩兒,點茶的卻是一位與姚歡差不多年紀的大娘子,姿容中等,神態和靜。
陳媽媽帶著懷璧獻寶的笑意,向邵清介紹:“這是在我宋州城內有‘茶絕’之稱的魏娘子,本月教我好容易請來,于小處住得一陣,指點孩子們打茶百戲。今日就讓魏娘子,給官人露幾手。”
魏娘子上前,欠身行禮道:“請官人指點。”
屋中于是又和昨夜那樣,琴歌相和,茶氣飄渺,其間,陪坐一側的陳媽媽,也懂得捏著分寸勁兒,見縫插針地向邵清問幾句杜姓姑娘的情形,臉色正肅地記下,顯示自己定會去認真打探的負責態度。
曲終茶盡,邵清結賬告辭,那魏娘子卻主動起身道:“奴家替陳媽媽,送送官人吧?”
陳媽媽一愣,心道這魏娘子素來冷傲,就算南京留守司的幾個紫袍官兒,她亦不愛攀附,并非一請就去的,今日可真難得,想來畢竟年齡大了、存下幾分從人的心思,遇到機會,總要試試。
魏娘子執教兢兢業業,對得起陳媽媽付的學費,陳媽媽便也樂得成人之美,推波助瀾道:“邵官人,小處離北門的蘭湖不過百步,現下才過戌時,今又是十六,正好由魏娘子陪著官人,去賞一賞我們宋州的勝景——蘭湖映月。”
邵清方才,接過魏娘子的茶盞時,見到里頭的“茶百戲”是一樹梅花,就探尋地看了魏娘子一眼,對方的目光,亦是意味深長。
此際聽魏娘子請纓相送,邵清忙拱手:“有勞娘子了。”
出得茶院,行得數步,邵清看了看四周,側身問魏娘子:“娘子,認識杜洛梅?”
魏娘子不兜圈子,點頭道:“五年前,也是在煙花柳巷的館閣里,我教過一個孩子,就叫這個名兒,不知與官人要找的,是否同一人。因那館閣的主事媽媽,與陳媽媽有過節,陳媽媽應打聽不到那一處。我與那孩子師生緣分不算多深,但今早耳聞,今晚目睹,覺著官人是個和氣心善的,故而尋個由頭出來,說與官人聽聽。”
邵清欣喜道:“愿聞其詳。”
二人邊走邊談,邵清沒聽多久,面上仍掩飾著,心中將前因后果一對照,卻是悚然大駭。
魏娘子將所記得的情形,言簡意賅地說完,才轉了寬慰的語氣,向邵清道:“年紀樣貌、擅于茶事,都對得上,‘洛梅’這個名字也不算太常見,奴家這徒兒,想來應是官人所打聽的孩子。官人莫慮,那位對小洛梅有情的公子,和出錢贖身的婦人,都是地道的東京口音,出手又那般闊綽的,還有那兩個姓氏,官人既然也是富貴身份,想來,去各坊戶吏處查一查,不難找到這位故人之女。”
邵清抑制住澎湃的震驚之情,向魏娘子道謝。
三日后。
船行一晝夜,邵清回到開封時,恰是朝暾初升之際。
他在東水門碼頭一上岸,便直奔撫順坊家中。
姚歡正坐在院里的,一面欣賞掛著晨露、淺粉淡紅的薔薇花,一面啃著剛出籠的小龍蝦餡兒饅頭,再品幾口浸了十幾個時辰的冷萃咖啡,悠然愜意。
白晝忙碌的序幕拉開前,先給自己一頓舒舒服服的早餐,是必要的。
邵清進門,看到這樣的情景,凝重的面色,先和緩了三分。
短暫的瞬間里,邵清喟嘆,那些女子,為何就不能學姚歡這樣,無論在家中還是在外頭,都像個人一樣好好過日子呢?
姚歡與邵清四目相對,已在第一時間看出,邵清這趟應天府,沒白跑。
但她沒有急切地要知道答案,而是接過丈夫背上的包袱,去廊下木桶里絞了帕子,讓他擦汗,又瀝出一盅冷萃咖啡,遞給他。
“喝點兒,吃點兒,慢慢說。”姚歡掰開一個小龍蝦饅頭,散著熱氣。
邵清喝掉半杯冷萃,覺得自己從內到外都涼爽下來,開口道:“我們沒有猜錯,甌茶當年,是被人牙子賣去娼門。我此回運道好,遇到了甌茶從前的女師傅,姓魏。
魏娘子與我說,那一年,她帶甌茶侍奉客人,有個十七八歲、眉心有顆痣的清俊男子到訪,連續幾日都讓她們師徒點茶。男子走后數月,來了個自稱姓呂的美貌婦人,要為甌茶贖身。媽媽獅子大開口,要價極高,那婦人也沒還價,只是看起來十分冷硬,似乎覺得來娼門辦事,頗為丟臉。
魏娘子喜歡甌茶這個小徒兒,就請那婦人等一等,自己回宅取茶經與茶具來送給徒兒帶走,那婦人卻是頗不耐煩,言語間露了刻薄,嘟嘟囔囔,這樣的小娘子,自家隔壁的孤幼院里分明可以白撿,何必勞動張夫人破費百貫。魏娘子帶著東西趕到碼頭,看到數月前那年輕男子,接了婦人和甌茶上船。”
邵清越往后說,姚歡瞳仁里的驚異越鮮明。
梁師成雖是閹人,但五官英朗,眉上正有一顆痣,魏娘子見到的男子,應該就是他。
但真正令姚歡駭然的訊息是,與梁師成一道接走甌茶的婦人,姓呂,且自稱住在孤幼院隔壁。
邵清看著妻子道:“是的,魏娘子告訴我這些時,我就想起福慶公主、蘇公和你,險些遭遇的那場大難。那個美貌婦人,多半,就是呂五娘。”
姚歡雙眉緊擰,神思凝重道:“那么,張夫人又是誰……”
邵清步步推演:“梁師成自小入宮,服侍端王前在內廷書藝局當差,很難結識攀附朝臣,這張夫人,應不是臣子的女眷。并非外命婦,卻又能得夫人稱號的,只有內廷高階女官。你在內廷住過,被稱為夫人又姓張的,有幾位?”
姚歡的眼前,倏地出現五年前在駙馬王詵的西園做宴席的場景。
她向邵清道:“是張尚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