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打量著被曾緯帶到自己跟前的李相。
這個男人,說小不小,說老不老,最是當下各處世道里,翻云覆雨、興風作浪的主力。
李相的眼神,曾布并不陌生。
在文德殿、垂拱殿,或者政事堂,曾布常與類似的眼神交鋒。
眼神的主人們,早已不是表面上血脈賁張、實則內心單純的愣頭青,他們的眸子里,往往只刻著“條件”或者“利益”這樣的語匯。
“你也是遼人?”曾布開口問道。
“我是漢人。”李相答。
“你認出來的那個邵清,他是漢人還是契丹人?”
“回樞相,小的在燕京城,還真的打聽了,據傳他不是蕭林牙親生的,但他喊蕭林牙作父親,就是契丹人。”
曾布斜睨著李相,揶揄道:“我們大宋?你改口挺快啊,怎么,遼國虧待過你?”
李相一臉大義凜然:“非我族類,永難相容!遼國給我廬舍稻粱,那又如何,我身上流著的,永遠是漢人的血,國家民族大義面前,小的絕不會含糊!大宋與北遼,百年冤仇,不共戴天,小的身在虜地,從未忘記自己是漢人,時時發愿,還我河山,日日起誓……”
“行了,不必說這些。”曾布打斷他。
帝國宰執的時間,是很珍貴的,沒空聽這些口號。
曾布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問李相:“你估摸著,那個蕭林牙,送他兒子南來,所圖何事?”
李相胸有成竹道:“樞相,我們做買賣的,本州本縣缺什么,就去外頭找什么。小的想來,軍國大事,亦是差不多的道理。北蠻子心粗手笨,做不出精巧的玩意兒。當年澶淵城下,契丹悍將蕭撻凜被我大宋的床子弩一箭穿胸,遼人從此,對我宋人的弩機又怕又饞。那蕭林牙,乃南院節度使耶律淳的親信,管著幽云十六州的守軍,蕭家在燕京城,還有個鐵木作坊。小的琢磨,他多半,是讓兒子來竊取我大宋軍械的營造法式。”
曾布聽完,思忖片刻,和顏悅色地對李相道:“李君是歸義之人,一路風塵,辛苦了,與娘子先在我曾府住著,后頭少不得要用你。本相領著大宋樞密院,職責所在,容不得諜奸篡國之行。”
“是,樞相,小的不懼與那細作對質!”
李相帶著終于做成一單大買賣的狂喜,屁顛顛跟著曾府的小廝出門,駕著馬車,去客棧接婆娘。
曾布屏退屋中仆婢,對曾緯道:“當年,為父和你岳家不睦,利用環慶軍舊案,收拾鄧洵
武、殺雞儆猴,邵清也出過幾分力。現在,這個人是你和蔡攸的了,你們商量著處置吧,算是為父,與蔡家,表一表誠意。”
曾緯一臉肅然道:“父親,兒子看此人,就如看到溝渠中的污水,十分厭惡。但如今局勢,此人的底細,很可做做文章,不能簡單地當個細作,報與官家處置了。“
曾布抬了抬眼皮:“你有何計議?”
曾緯言簡意賅地,將想法說了,曾布欣然,滿意道:“四郎,你行事比過去穩妥了,并未因他奪你所愛,就沖動行事、浪費一次良機。好,你去安排吧,殿前司給你調幾個精卒來,樞密院還是能辦到的。”
區區數日,炎暑就連強弩之末,都算不上了。
便是午未之交,空氣中也能嗅到一絲秋爽微涼的意思。
邵清已從吏部領到了前往惠州官藥局的調令,與太府寺的其他成員交接后,不必再去上值。
今日一早,他就去市肆,提回幾個小小的扁筐。
這些比魚簍子寬而淺,更像蒸屜那樣有圍邊的竹筐,是邵清和姚歡,特地找竹器鋪子定制的。
環繞透氣,淺存積水,疊起來扎好后,每一層也不會令蝦苗堆積。南下走漕運,沿途換水更是方便。
此刻的院中,夫婦二人不怕麻煩,正將池中的所有蝦苗,都撈出來,鋪散到扁筐中,驗證夠不夠裝、怎么扎繩才牢固。
正忙碌間,磁州鐵坊的伙計找上門來。
“邵官人,今歲平底鐵鍋的備貨,我們東家還要勞煩官人去商量。”
邵清將一些小龍蝦又倒回池子,和聲問伙計:“怎么了?”
伙計滿面堆笑,口吻卻是又卑微又無奈:“磁州那邊,今歲采出的礦,也不知為何,打制極難,鍛造成的器物,能用的,少了一半。好礦幾家搶,這個……貨價,也得變。真是很對不住官人和娘子,但我們東家,也沒法,故而,請邵官人去議一議,看看,能不能體恤體恤……”
邵清還在轉著眼珠、試圖理解伙計的言下之意,姚歡已然明白了。
這是,原材料漲價,成品的價格也要漲,估計來喊他們這樣的訂貨商,修改合同去的。
姚歡覺得沒必要避諱著伙計,認真地給邵清交底:“做買賣不容易,你去商量著改契紙吧,變貨價,或者減些數量,都行,我在家收拾行李。”
邵清點頭,笑道:“手印是我摁的,你去也沒用。”
他進屋換了身衣裳,出門前對姚歡
道:“晚膳不必生火做了,我回來時從市肆里買。”
姚歡興致盎然地點菜:“我想吃南乳熝鴨肫鴨脖,金花煎炙蔥油脆餅,配一罐蓮子雜魚肚兒羹。嗯,還要一碗冰雪杏皮綠豆圓子。”
邵清默念一遍,道聲“好”,與伙計踏出院去。
磁州鐵坊中,掌柜的迎到邵清,須臾間已像只討食的小猧子般,作了好幾回揖。
少東家翟五郎也從內院疾步出來,一面讓掌柜的去煎茶,一面引邵清坐了,開始嘆苦經。
邵清心平氣和地讓翟五郎先莫嘮叨解釋,拿過自己先頭簽下的契紙看一回,劃過桌上的算盤,撥打一番,給出改立契約的方案,詢問對方的意見。
見翟五郎幾乎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邵清怔了怔。
“五郎不再驗算驗算,核一核價?”
翟五郎面色微變,霎時也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爽快了些,忙擠出由衷感念之色道:“哎,行商之人,信諾立身,此番明明白紙黑字地定明價碼,不得不與官人商量著改一改,小弟真是愧不可當。官人肯改契,小弟已然萬分感激,哪還有臉再與官人討價還價。”
一旁的掌柜眼珠急轉,亦過來敘話:“是哪,邵官人,但凡有官人開了這個頭,吾等與旁的買家,就好商量些,邵官人真是心善量寬。”
邵清拱拱手:“那就依著此價,有勞掌柜的再謄寫一份新契。”
“即刻,即刻就寫,不能耽誤官人哩。”
掌柜去到案幾后,提筆疾書,邵清還未將一盞茶飲盡,那頭就停筆了。
翟五郎過去,似乎終于想著要認真些,審看仔細后,才拿起新契,來到邵清跟前。
“請邵官人過目。”
邵清放下茶盞,剛剛接過契紙,卻聽門外喧囂呼喝聲乍起。
翟五郎噌地跳起來,奔到門邊,高叫道:“遼人探子欺我誤我!抓探子哪!”
邵清震驚愕然地看到,嘩啦啦涌進來五六個禁軍,兵卒中央,則是曾緯與另一名緋袍官員,皺眉瞪眼、目光森然。
“樞密院北面房錢副承旨,親臨市肆,捉拿遼國細作邵清。”
曾緯回身,對著外頭,亮開了他那副宏悅迷人的男性嗓音,字正腔圓地宣布道。
“朝廷抓探子了!”
“啊?什么?”
“抓遼國探子,快去看,好看吶!”
門外,鐵坊對著的大街,直如一鍋挪上柴灶的湯水,須臾間
沸騰起來。
門里頭,翟五郎則依著曾緯事先的交待,噗通一聲跪到錢副承旨跟前,指著邵清言之鑿鑿:“他們這些遼人,以我磁州老家族中百來口性命威脅,逼我交出熔煉鐵器的精粉配方,好將我大宋販往遼國的鐵器,都回爐重造成兵戈。這個姓邵的探子,還命我去聯絡給朝廷軍器監當差的同鄉,尋機竊取各種弩機的法式圖。”
翟五郎這番話,將將開頭之際,曾緯已竄到邵清面前,一把扯過他手中拿著的契紙,作勢細讀。
待翟五郎的“控訴”告一段落,曾緯腦門上仿佛已寫好“茲事體大”四個字。
他鄭重地將手中的紙箋,交給錢副承旨:“承旨請過目,上頭寫著回爐鍛鐵的法式。”
樞密院下設十二房,北面房所領之職,與遼宋邊境的軍務國防有關。
錢副承旨今日突然接到曾布的委派,又由既是曾布的兒子、又是官家近臣的曾緯帶路,來抓探子,又在路上聽曾緯提及,探子可能是簡王這一年依仗重用的邵提舉,老于宦場的錢副承旨,心頭對于這樁案子,多少已有更為深刻的猜想。
果然,很快,他身后,又有個帶著濃重河北口音的男子,撥開越圍越多的百姓,卻也不進門,只在門口站定了,仿佛一個拿著號角的偉大戰士。
這個戰士,面帶一位愛國者成色十足的悲憤之情,面向許多伸長了頭頸的京城士庶,朗聲道:“在下李相,乃幽云故地的漢人遺民,熟知遼國南都燕京的情形。諸位父老鄉親,屋中那化名邵清的,乃遼國皇族蕭氏的男丁,陰潛于大宋都城,竊取軍情之外,還替北虜勾連簡王,圖謀廢立!”
屋中,已被禁軍壓在地上反綁住雙手的邵清,聽到這些話后,于短暫的瞬間,陷于意識空白之中。
但這樣的空白,又不是純粹的。
曾緯的官靴踏上他的面頰時,邵清的耳邊,好像仍是出門前姚歡的聲音——“我想吃南乳熝鴨肫鴨脖,金花煎炙蔥油脆餅,蓮子雜魚肚兒羹……嗯,還要冰雪杏皮綠豆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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