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太后靜靜地看著楚千塵。
雖然楚千塵這舉動有些過分殷勤的嫌疑,但是楚千塵有心討好自己是孝順,一個乖巧不惹事的王妃總比那等子掐尖要強更好些。
距離婚期還有二十七天,也許自己可以派個嬤嬤去侯府教教她。殷太后在心里琢磨著。
楚千塵小心翼翼地把湯盅端了起來,垂眸看著湯盅里香氣撲鼻的參茶,鼻尖又微微地動了動,嘴角抿了一下。
“太后娘娘,這參湯還有些燙,您喝的時候小心點。”說著,她慢慢地把湯盅朝殷太后那邊端去,然而,當湯盅端到殷太后跟前時,她的手突然一抖,那參湯從湯盅中灑出了一滴,恰好濺在了殷太后的袖口。
那橙黃色的參湯在她那青白色的衣袖上留下兩個顯著的湯漬。
何嬤嬤臉色一沉,心里對這位未來的未來的宸王妃越發不喜了,為人處世莽莽撞撞的,今天還好是在壽寧宮里,這要是在外頭,豈不是讓人看了太后和宸王的笑話!
可這婚都賜了,何嬤嬤也只能在心里咒罵皇帝幾句。
殷太后微微皺了下眉頭,倒是沒責罵楚千塵,她正想先打發了楚千塵去外面等,楚千塵搶先一步道:“太后娘娘,臣女扶您去更衣吧?”
楚千塵賣乖地抿唇笑。
她有心討好人時,那笑容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讓人不忍拒絕。
她的笑容真摯,星眸璀璨,心想:就像王爺說得那樣,太后娘娘是個心軟的!
是個乖巧的孩子。殷太后瞧著楚千塵笑得“怯生生”的樣子,有些無奈,也有些心軟,就應了。
楚千塵殷勤地扶著殷太后下了榻,輕輕捏了捏對方的手,溫聲說:“臣女服侍太后娘娘。”
她依舊笑著,笑容淺淺,抬眼時,眼睫顫了顫。
看在別人的眼里,就是一副“毛手毛腳又怕被責罰”的小可憐樣,猶如一只溫順的綿羊。
“……”何嬤嬤又皺了皺眉,怕楚千塵毛手毛腳的,伺候不好人,折騰得還不是太后。
可是,殷太后輕聲應了。
殷太后看向楚千塵的眼神有些微妙,保養得當的玉手扶在她手上,淡淡道:“扶我進去把。”
她指了個方向,楚千塵就仔細地把她扶去了后頭的碧紗櫥,動作慢慢悠悠,似帶著幾分誠惶誠恐的味道。
“何嬤嬤,給哀家挑身衣裳。”殷太后一邊說,一邊使了個眼色。
何嬤嬤在太后身邊服侍了幾十年,是太后從殷家帶進宮的陪嫁,對太后自然最為忠心。
她心里有些訝異,但二話不說就去了隔扇門那里守著。
殷太后在榻上坐下,輕聲對楚千塵道:“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楚千塵第一次給她探脈時,殷太后還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可是這小姑娘連番對著她做了這么多小動作,她要是還感覺不出對方是有意為之,那就是蠢了。
殷太后此刻再看楚千塵時,有些驚疑不定。
楚千塵嫣然含笑,烏黑的鳳眸猶如綴滿了星子的夜空,那笑容帶著幾分狡黠幾分靈動,就像是畫龍點睛般,眼前的少女與方才那個溫順的少女判若兩人。
殷太后怔怔地看著楚千塵。
楚千塵笑道:“娘娘,方才的參茶不要用了。”
楚千塵也知道殷太后不會輕易相信自己,就借了顧玦的名義道:“是王爺讓我給太后娘娘來診脈的。”
殷太后:“?”
何嬤嬤:“?”
殷太后主仆倆一頭霧水地面面相看,皆有種天翻地覆的感覺。
這還是方才那個老實、怯懦、柔順、膽小的姑娘嗎?!
時間緊迫,楚千塵盡量長話短說,開門見山地說道:“太后娘娘可知道濟世堂的神醫?”
殷太后雖然在深宮中,而且時不時就臥病不起,但是皇長孫顧元嘉上個月重病去濟世堂求醫的事也是聽說過的,她也曾設法讓何嬤嬤去打聽了關于那位神醫的事。
然而,她們打聽到的消息語焉不詳,宮里有人說是神醫救了皇長孫,有人說玄凈道長的九還丹起了效,更多的人懷疑那個神醫一個還未及笄的姑娘家能有什么超凡絕倫的醫術……
還未及笄?殷太后心念一動,再看向楚千塵的眼神有幾分若有所思,難道說……
“我就是濟世堂的神醫。”楚千塵落落大方地承認了,笑容愈發璀璨。
她難得進宮一次,與太后私下說話的機會也就這一次,所以她也不逗圈子,當務之急就是要讓太后全然相信她才行。
“你是神醫?”殷太后喃喃道,猶覺得不可置信。
這個楚家的二姑娘私下里認識兒子,而且兒子還讓她進宮來找自己?
兒子這是什么意思?!
殷太后的心跳突然就砰砰加快了,原本宛如一潭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漣漪。
她忍不住就去看何嬤嬤,何嬤嬤也是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簡直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看著何嬤嬤這副樣子,殷太后驀然就淡定了,心想:自己看人的眼力,自然是不如兒子的。
楚千塵又道:“方才的參茶里配伍有問題,有兩種藥材是相克的,會讓人精神不濟,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氣血運行慢,藥性在體內會留得更久,所以太后娘娘才會覺得昏昏沉沉,時常精神恍惚。”
什么?!一旁的何嬤嬤驚得手一滑,手里的帕子輕飄飄地落了下去。
太后這些年身體一直不適,明明也沒什么大病,可身子卻每況愈下,尤其是容易精力不濟,壽寧宮的奴婢陪著太后玩上兩局葉子牌,太后就乏了。
何嬤嬤也懷疑過是不是太后的飲食中被人動了手腳,后來就由人專門試毒,但是試毒的那個小內侍好端端的,身體康健,活蹦亂跳。
楚二姑娘的意思是說,參茶之中的這種配伍只會對年紀大的人有害?!
殷太后已經從楚千塵認識顧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平靜地說道:“是顧瑯。”
顧瑯就是今上的名諱。
楚千塵沉默以對,不置可否。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這偌大的宮廷之中,除了皇帝外,還有誰敢對太后下手,還有誰會對太后抱有這么大的敵意!
大齊重孝道,殷太后是先帝的繼后,上了玉牃的皇后,那就是皇帝的繼母。皇帝愛惜名聲,又要以孝道治天下,只能好好奉養殷太后,但是他又不想讓殷太后指手劃腳,那么,對他而言,殷太后時不時地病著是最好的,如此一來,皇帝來壽寧宮探望一趟抱病的太后,還能被人贊一句純孝。
何嬤嬤定了定神,急切地問道:“楚二姑娘,那太后娘娘……”
說著,她又謹慎地往碧紗櫥外望了一眼,生怕隔墻有耳。
楚千塵從容一笑,安撫二人的情緒,“太后娘娘這參茶被人動手腳應該是這一年的事。”
殷太后微微睜大眼。
她一直有喝參茶的習慣,參茶加了些藥材,這才被人鉆了空子,故意弄錯了配伍。算算皇帝登基正好一年了。
楚千塵道:“不妨事,娘娘的身體底子好,藥服得也不用,除了時常精神不濟,頭昏眼花外,暫時也沒別的妨礙,不會危及生命。”
“但是,如果常年繼續吃下去,就會漸漸影響神智,”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令人胡思亂想,甚至抑郁成疾。”
很多疾病本來就是因為多思、多慮、多憂導致的。
何嬤嬤這才松了口氣,如釋重負。
楚千塵定了定神,又道:“過幾天,娘娘再宣臣女來請安吧。”
殷太后在一陣混亂之后,慢慢地反應了過來。
她一邊應了一聲,一邊開始整理起混亂的思緒:楚千塵既然是那個傳聞中的神醫,想必醫術不凡,瞧她氣定神閑的樣子,那是不是意味著顧玦的傷病……
殷太后就試探了一句:“楚二姑娘,九遐現在怎么樣……”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九遐是顧玦的字。”
這一點楚千塵自然是知道的,王爺的私章上刻的都是他的字,顧九遐。
“王爺很好。”楚千塵點到為止,也不方便和殷太后說顧玦現在不在京城的事。
反正她會治好王爺的!
殷太后見楚千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顯然早就知道顧玦的字。
砰砰砰!
她的心跳得更快,連平常有些渾濁的眼睛也亮了起來,輕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思緒飛快地轉動著:很顯然,顧玦與楚千塵應該不僅僅是認識這么簡單,她還知道他的字。
殷太后對于自己的兒子還是知道幾分的,她的兒子自小就是天之驕子,身為皇子天生尊貴,他又天資聰穎,自小無論學文還是學武,都是輕而易舉。
謝文靖當太傅時,就曾戲謔地感慨說,如果顧玦不是皇子,他一定可以考個狀元,光耀顧家的門楣。
年少時,顧玦也曾意氣風發地對她說,他要隱姓埋名去考個狀元……
想起兒子年少時的種種,殷太后心中只覺酸楚。
十五歲對顧玦來說,等于是一道分水嶺。
十五歲時,顧玦奔赴戰場,從那之后,他就驟然長大了。
不再是年少時那個輕狂恣意的少年郎。
他變得捉摸不透,變得精于算計。
殷太后自是明白的,宸王顧玦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整個北地軍,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
他是她為之驕傲的孩子。
她的兒子決不是個任人擺步的人,也不是一個畏縮之人,可是從這道賜婚圣旨下達后,他從不曾露面,唯一一次回應就是讓王府長史上了金鑾殿。
這一切實在不像是顧玦的風格。
殷太后深深地凝視著距離自己不過咫尺的楚千塵。
所以——
皇帝的這旨賜婚十有八九是顧玦自己愿意的,甚至,是顧玦自己暗地里推動的,而皇帝還傻乎乎地自以為他算計了顧玦。
當這個念頭浮現心頭時,殷太后忽然就覺得很多事變得可以解釋了,眼神變得與之前不太一樣。
慈愛,柔和,歡喜,又帶著幾分長輩看晚輩的趣致。
這孩子倒是有些意思,據自己打聽來的消息,她明明是個怯懦、平庸的,可現在瞧著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雖然她是庶女,但是顧玦一向眼高于頂,他能看上眼的,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庶女,肯定有過人之處。
只這手醫術,就可見這孩子是個知道藏拙的,而她還不過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小姑娘而已。
年紀是小了那么點,不過,兒子喜歡就好,再過一年,這孩子就及笄了!
兒子有傷病在,這一年,他也好慢慢調養身子。殷太后思緒發散,越想越遠。
楚千塵總覺得殷太后看自己的眼神尤其慈愛,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莫名地眨了眨眼。
殷太后清清嗓子,道:“這參茶卻不能不喝。”
楚千塵明白太后的意思,點了點頭,然后話鋒一轉:“太后娘娘,臣女還有個不情之請,想求一個嬤嬤。”
楚千塵俏皮地勾唇一笑,“臣女年紀小,什么都不懂,娘娘可以給個人嗎?”
殷太后的眼神愈發柔和了,笑容也更深了,眼角露出幾道親和的笑紋。
這孩子果然是個聰慧的,還是個會撒嬌的。
會撒嬌的孩子有糖吃,而且,她長得這么漂亮,將來與兒子生的孩子肯定也是聰明漂亮又會撒嬌,討人喜歡得不得了。
殷太后仿佛看到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奶娃娃對著自己叫皇祖母的樣子,叫得她心都要化了。
她一下子就像是服了什么靈丹妙藥似的,精神一振,連聲應下了。
她的好心情也表現在了言行上,招呼著何嬤嬤給她找那身鵝黃色的褙子,思忖著這顏色可以襯得她氣色稍微好些,瞧著也可親些。
之后,楚千塵與何嬤嬤一起伺候殷太后換上了衣裳,她動作輕巧靈敏,與之前端湯盅時那笨手笨腳、小心翼翼的樣子迥然不同,讓殷太后和何嬤嬤都是心中暗嘆,偶爾交換著彼此意會的眼神。
這果然是個機敏的小姑娘!
殷太后其實心里還有很多疑問,想問問楚千塵是怎么認識顧玦的,想問問顧玦的傷病到底怎么樣,但是現在顯然不是說話的好時候,她怕她們私下聊久了,引人疑竇,壞了顧玦的事。
罷了罷了。以后總有機會的。殷太后心道。
她心情好,戴好了腰側的玉佩后,就順手給楚千塵也配了一個刻著凰的羊脂白玉環佩,想著另一個刻著鳳的環佩過些天就送給兒子。
殷太后換好了新衣后,就從碧紗櫥出去了。
楚千塵半低著頭,如影隨形地跟在殷太后身后,行走時如弱柳扶風,偶爾怯怯地往前看一眼,似乎害怕被太后責怪。
纖弱的少女猶如一朵春風中的嬌花,顫顫巍巍,又楚楚動人。
殷太后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坐下,柳葉眉微微蹙起,看來頗為不悅。
一個四十幾歲、身段豐腴的嬤嬤端著湯盅過來了,笑著請示道:“太后娘娘,這參茶還溫著,現在溫度正好,您是要現在喝,還是奴婢拿下去再給您熱熱?”
殷太后順手指了指茶幾,示意那嬤嬤放下湯盅。
“你啊,行事毛毛燥燥的,毫無未來親王妃的樣子,”殷太后翹著蘭花指以湯匙舀了一勺參湯,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湯匙,喃喃道,“離婚期都不到一個月了。”
她放下湯匙后,右手順手就指向了那嬤嬤,“嚴嬤嬤,你隨楚二姑娘去永定侯府,好好教教她規矩!”
嚴嬤嬤:“……”
她瞳孔微縮,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