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這杯熱茶還沒喝過兩口,茶盅中還有七八分滿,茶水滾燙滾燙的,就這么直接潑在了盧方睿的臉上。
下一瞬,那凄厲的慘叫聲驟然響起,似要掀翻屋頂,與此同時,盧嫻靜也“啊”地尖聲喊了出來。
盧方睿下意識地松開了靜樂的手腕,一手去捂他的臉。
他的右半邊臉被熱燙的茶水燙紅,肉眼可見地浮腫了起來,還有他的頭發也被茶水淋濕,茶葉站在鬢發間,茶水與茶葉順著濕噠噠的頭發往下淌,滴答,滴答……
其他人看著這一幕,幾乎都傻眼了,像是周身被凍住似的,沒反應過來。
任由盧方睿歇斯底里地喊叫不已,可靜樂卻看也沒看他一眼,自顧自地俯身去撿那掉在地上的貓形銀錁子,然后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仔細地把那銀錁子擦了擦。
確信銀錁子完好無恙,靜樂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之握在手心,眸光閃了閃。
九皇嫂送她的銀錁子,才剛入手,還沒捂熱呢。
靜樂眼圈泛紅,就像是一只柔弱無依的小白兔,那周身純白無瑕的長毛還在微微顫顫地發著抖,瞧著可憐兮兮的,仿佛方才那個憤然潑茶的人不是她似的。
所有人都驚住了,目瞪口呆,連大宮女都忍不住悄悄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這才肯定方才的這一幕竟然是真的。
第一個回過神來的人是盧方睿。
不過短短片刻,他的右臉已經紅腫不堪,尤其是右眼皮腫了一大包,耷拉了下來,再不復原本的俊朗,猙獰如惡鬼。
右臉上那灼燒似的疼痛感讓盧方睿難受得五官變形,心里的怒潮如火山般爆發了出來。
“靜樂,你瘋了嗎?!你竟然敢對我對手!”盧方睿大踏步地上前,氣勢洶洶,火冒三丈,揚手就對著坐在椅子上的靜樂揮了下去……
這一刻,盧方睿已經被心頭那頭狂怒的野獸所控制,只想把靜樂徹底踩在他腳下,好宣泄他心底的怒意。
然而——
他的手才揮下些許,手腕就被人一把捏住了。
捏住他的是一只纖瘦卻有力的手。
那纖細的關節與指節一看就是屬于女子。
擋在靜樂身前又出手制住盧方睿的也的確是個女子,周圍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是傻愣愣地看著盧方睿、靜樂與突然出現的江沅。
“放開我!”盧方睿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青衣丫鬟,只覺得被對方捏住的手腕鉆心得疼,直疼到了骨髓里。
盧方睿奮力掙扎著,可對方的手卻如鐵鉗般將他桎梏住了,他的力道在一個僅僅只有他肩膀高的小丫鬟跟前,竟然如此微小。
盧方睿被燙傷的臉幾乎漲成了豬肝色,祁安菱蹙著好看的彎月眉,嫻雅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慌亂與心疼,一邊安撫盧方睿,一邊勸說起靜樂:“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氣,可你也……哎,姐姐,快讓她放開爺吧!”
盧嫻靜聞言,也反應了過來,叫囂著道:“靜樂,你是瘋了嗎?!”
盧嫻靜氣得失去了理智,連三嫂也不叫了,直接喚起了靜樂的封號,嗓門幾乎破音。
“誰瘋了?”一個清清冷冷的女音自后面傳來。
楚千塵自己挑開門簾,從后頭走了過來,眉眼間如同覆了一層寒霜似的,把大宮女看得一驚。
大宮女只見過楚千塵溫和甜美的樣子,還從不曾見她翻臉。
緊接著,盧方睿那凄厲的慘叫聲再次響起,似是在回答楚千塵的提問似的。
瘋的人可不正是他!!
江沅面無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身形不算高挑的她宛如一座山似的站在那里,仿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撼動她一分。
見楚千塵來了,靜樂不覺釋然,神情間反而露出幾分怯怯,淚光閃閃。
九皇嫂看到她對著盧方睿潑茶,會不會覺得她是個潑婦,就不喜歡她了?
靜樂忐忑地垂下了眸子。
盧方睿和祁安菱是第一次見楚千塵,不認得她,但是,盧嫻靜是認得的,神色微僵。
她搶在盧方睿之前點破了楚千塵的身份:“九夫人。”
她對著楚千塵頷首致意,既沒慌,也沒怕,理直氣壯地道:“這是我兄嫂之間的事,九夫人你一個外人插手不太好吧?”
“九夫人還是別多管閑事得好。”
從盧嫻靜反復強調的“九夫人”,盧方睿也隱約猜到了楚千塵的身份,眼神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這就是宸王妃?!
盧嫻靜上次在萬青酒樓吃了虧,就沒跟楚千塵硬碰硬。
她快步走到了靜樂的身邊,一手輕輕地拍在了靜樂顫抖的肩膀上,笑容可掬地問道:“三嫂,是不是這樣?”
“你可是盧家婦,還是趕緊跟三哥賠個不是,不然,就別當我們盧家婦了。”
盧嫻靜在笑,笑意卻是不及眼底,眼神中只有那冷酷的威逼與嫌惡。
盧方睿接口道:“靜樂,你如此不守婦道,膽敢對為夫動手!今天你要是不給一個交代,這事就沒完!”
他上下掃視了楚千塵一眼,聽說宸王妃是個庶女,果然是無教戒,不像他的菱兒!
盧方睿意有所指地又對靜樂道:“你啊,我看就是這幾天在外頭跟人學壞了!”
他話語間帶著幾分理所當然的趾高氣昂,卻不知道頂著他此刻這張紅腫的臉龐,就像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跳梁小丑似的。
楚千塵不說話,只是在幾步外靜靜地凝視著靜樂。
靜樂:“……”
靜樂的眼睫顫了顫,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盧嫻靜收回了放在靜樂肩膀上的那只手,臉上露出幾分似笑非笑的嘲諷來。靜樂在三哥這里還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
靜樂站起了身,緩緩地面向盧方睿,祁安菱正用一方帕子體貼地給盧方睿拭去頭發上那濕噠噠的茶葉,滿臉的心疼。
靜樂往前跨了半步,抬起了右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向盧方睿。
“啪!”
那清脆的掌摑聲后,盧方睿原本完好的左臉就多了一個紅通通的掌印。
盧方睿的右手正被江沅制住,而靜樂的這一巴掌又打得猝不及防,硬生生打得盧方睿那燙傷的右臉撞在了祁安菱的手上。
這一巴掌打得盧方睿倒吸了一口涼氣,撕心裂肺得疼,連盧嫻靜看著都替她三哥生疼,失聲喊道:“三哥!”
靜樂的這一巴掌幾乎用了全力。
打完后,她就像是跑了好一段路似的,輕喘不已,連胸膛都在微微起伏著。
她看著盧方睿的眼神充滿了憎惡,他有什么資格說她跟九皇嫂“學壞”了!她是懦弱無用,但是九皇嫂跟她不一樣!!
靜樂的眼眸濕漉漉的,又氣又惱,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幼獸似的。
她的大宮女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忍不住又隔著裙子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這一次捏得比上一次還用力,痛得她差點低呼出聲。
倒是江沅在松手放開盧方睿的同時,給了靜樂一個“孺子還算可教”的眼神,退了兩步。
楚千塵心里也有些驚訝,面上卻不顯,看著靜樂的眼睛問道:“開心嗎?”
靜樂愣了一下,臉上有些茫然。
她方才對著盧方睿潑茶也好,打他一巴掌也好,都是憑著一時沖動,現在哪怕是楚千塵再送一杯茶到她手里,她也不敢潑出去。
她開心嗎?!
她捫心自問,認真地去想這個問題。
明明方才她看到盧方睿時,聽到他的聲音時,渾身都會不自覺地發抖,雙腿冷僵,可現在她不抖了,她可以很平靜地站在這里。
她的心里很高興,那種高興就像是把心里壓抑在心頭許久許久的憋悶一次性都發泄了出來。
她用力地點頭道:“開心。”
聲音依舊是細聲細氣的。
只是在她連著做了兩件“大事”后,連一旁的伙計看她的眼神都有些難以言說的古怪。
楚千塵勾唇笑了,笑意就止不住地從眼底流淌出來,整個人像朵盛放的春花般,清純明麗。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就讓靜樂覺得仿佛比那漫天的霞光還要燦爛。
靜樂也跟著笑了。
笑容不像從前溫柔中帶著幾分拘謹與怯懦,她笑得璀璨,明媚,還帶著幾分憧憬。
就像一個在黑暗中走過萬水千山的旅人,在精疲力竭之時,終于看到了她的目標,她的光明。
楚千塵隨意地揮了揮手,吩咐江沅道:“丟出去,打一頓。”
末了,她又很“貼心”地補充了一句:“別在店里打,免得影響了店家的生意。”
三人皆是大驚失色。
不僅是驚于靜樂居然敢反抗,敢動手,更驚的是,楚千塵明顯知道他們的身份,還敢明目張膽地吩咐下人對他們動手。
盧方睿可是駙馬!
盧方睿和盧嫻靜兄妹倆可是皇后的親表弟和親表妹。
盧嫻靜像是被人當眾拔了衣服似的,露出羞辱萬分的震驚,脫口道:“你敢?!”
一張俏臉瞬間漲得通紅通紅,像是被人刷了朱砂似的。
楚千塵根本懶得與盧嫻靜說話,而江沅也不需要楚千塵再吩咐,已經笑瞇瞇地應了命,還煞有其事地揖了揖手。
這動作由她作來,分外的利落,帶著幾分颯爽,幾分不把盧家人看在眼里的漫不經意,幾乎是赤裸裸的輕蔑了。
盧方睿剛剛在江沅這里吃了苦頭,看到她逼近,就下意識地想往后退,外強中干地喊了一聲:“放肆!”
江沅用行動回答了她到底敢不敢放肆,如毒蛇般出手,一把抓住盧方睿的小臂,把人往外拖去。
盧嫻靜緊張地驚呼道:“三哥!”
盧嫻靜和祁安菱看著盧安睿被那丫鬟拖拽著往樓下去了,皆是心焦,連忙追了上去,一個喊著“三哥”,一個喊著“爺”。
盧嫻靜下了一階樓梯后,又驀地停住,回過頭,憤憤地朝靜樂與楚千塵看了過來,不忘放下狠話:“我一定會告訴表姐!”她就得等著靜樂與楚千塵在皇后跟前跪下認錯!
然而,楚千塵活了這兩輩子,早就不知道被人放了多少狠話了。
光是造反這一樁,就不知道被多少人指著脊梁骨罵了!
她要是怕這個,日子也就不用過了。
楚千塵無視這一地的狼藉,拉起靜樂的手又坐了下來,笑瞇瞇地說道:“來,靜樂,我們繼續挑發釵。”
靜樂怔怔地看著楚千塵笑靨如花的臉龐,很顯然,她完全不在意盧嫻靜的威脅。
這一刻,靜樂的眼中只有楚千塵,全然聽不到那“蹬蹬蹬”的下樓聲以及盧方睿他們憤懣的叫囂聲。
須臾,靜樂慢慢地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她的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從前每次對上盧家人時,她心里總有一種沉甸甸又壓不下去的憋悶,說不出來的難受。
可是現在,她卻沒有那種感覺了,感覺渾身上下像是被打通了奇經八脈似的,很暢快,非常的暢快。
楚千塵看了看放在靜樂跟前的那些首飾,隨意地挑揀了一番,拿起一個珍珠發箍對著靜樂比了比,發箍上串的珍珠只有蓮子米大小,十分精致。
“這個發箍不錯。”她一邊說,一邊幫靜樂給戴上了,滿意地頷首,“就這個吧。”
靜樂摸了摸珍珠發箍,看看銅鏡中的自己,點點頭。
楚千塵又順手幫她理了下鬢發,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是顧家的姑娘,喜歡的就拿著,不喜歡的就扔了,人活一世,不過一甲子,有什么好猶豫糾結的。”
楚千塵說的是發箍,但在場的人都知道她在暗指盧方睿。
“……”靜樂微微睜大眼,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不禁有所觸動。
是啊,事情本來很簡單,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
她忍不住朝樓梯的方向看去,此刻早就看不到人了,唯有她掌心留下的刺痛感在提醒她,剛剛發生的一切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剛剛那一巴掌打出去時,留下的爽快感猶在心頭。
楚千塵又道:“要不要去看看?”
“要!”靜樂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姑嫂倆起了身,留下琥珀結賬。
伙計慢了一拍,才遲鈍地想起送客,嘴里喊著:“兩位夫人慢走,小的送送二位。”
等把人送到大門口時,伙計就看到了被江沅一腳踩在地上的盧方睿,表情更復雜了,連原本要說的話都給忘得一干二凈。
多寶齋外面的街道上,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路人,里三層外三層,全都對著盧方睿與江沅指指點點。
有人說這幾個大男人怎么還打不過一個女流之輩;有人在好奇地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說是不是該報官呢;也有人對著盧方睿指指點點,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肯定是他不好,所以人家姑娘忍無可忍,才會動手……
喧嘩嘈雜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盧嫻靜站在一旁花容失色,臉色難看極了,簡直就要往祁安菱背后縮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放……啊!”倒在地上的盧方睿掙扎著想要起身,可江沅腳下稍微一使力,他就動彈不得了,嘴里發出殺豬似的慘叫聲。
倒地的人不止是盧方睿,還有盧家的兩個家仆,全都摔了個四腳朝天,哀嚎不已。
靜樂看著灰頭土臉的盧方睿,手又挽住了楚千塵的胳膊,心情更暢快了。
冬日的暖陽下,她的眼眸越來越明亮。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她曾經畏懼的男人其實不值一提,原來她也能過得這么痛快。
相比之下,楚千塵的眼神則是平靜無波,沒有一絲漣漪,仿佛盧方睿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似的。
楚千塵輕輕地拍了拍靜樂的手,含笑道:“沒什么好怕的。”
“宮里要是不讓和離,就見他一次,打一次,豈不是開心?!”
靜樂盲目地頻頻點頭。
她看著楚千塵的眼神是那么專注,近乎虔誠,對她來說,只要是楚千塵說的,那就是對的。
就在這時,街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緊接著,就有幾人扯著嗓門喊了起來:“官兵來了!”
喊聲七零八落地傳了過來,一些圍觀的百姓畏懼官府,趕緊往街道兩邊讓去,給策馬而來的官兵讓路。
盧嫻靜見狀,如蒙大赦,她那惶惶不安的眼眸中也有了神采,想著等官差來了,一定要讓他們制服這個出手傷人的小賤婢。
就是京兆府的衙差不敢對宸王妃出手,但只要他們能拿下這個小賤婢,事后,他們盧家也可以以此進宮狀告宸王府縱奴傷人的!
盧方睿的眼中也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惡狠狠地瞪著江沅。
“得得得……”
馬蹄聲漸近,來人的形貌也漸漸清晰。
一看來人的制服,就知道了這十幾人是五城兵馬司的人。
為首的青年身披一件霜白的斗篷,他胯下的白馬奔馳時,那斗篷恣意飛舞,襯得來人宛如謫仙云游。
盧嫻靜扯著嗓門,對著來人求救:“這位大人,我們是東平伯府的人,這個賤婢竟然對我三哥動手,大人快把這賤婢拿下!”
盧嫻靜氣急敗壞,惱得失去了理智,連“賤婢”之類的詞都掛在嘴上了,又引來圍觀者的一陣騷動。
這不是蘇慕白嗎?江沅看著白馬上的青年挑了挑眉梢。
蘇慕白也看到了腳踩駙馬的江沅,兩人四目相接,接著,他就瞧見了站在多寶齋外的自家王妃與靜樂長公主。
蘇慕白拉了拉韁繩,在距離江沅與盧方睿兩丈余的地方停下了馬。
以他的聰明才智,就是沒人稟明前因后果,只是看看在場的這幾人,約莫也能猜出個八九成,再看靜樂那一副“以王妃為尊”的做派,基本也了解了九成九了。
他心里琢磨著,等他回府后,要跟王爺提一句,別惹著了王妃,他們王妃既會打人,又會調教人,不是靜樂長公主那等白兔子。
蘇慕白越想越覺得他當初是替王妃背了黑鍋,明明就是王妃自己愿意嫁給王爺的。
蘇慕白看也沒看盧嫻靜,唇角一勾,宛如三月春風吹過這冰天雪地的街道。
“江沅,打完了沒,要不要幫忙?”蘇慕白含笑著問道。
盧方睿:“……”
江沅似笑非笑地瞥了被她踩在腳下的盧方睿一眼,一邊收回腳,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打完了。”
周圍的其他圍觀者也全都跟啞巴了似的,傻愣愣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打人的丫鬟服侍她的主子上了馬車,看著那輛馬車堂而皇之地在五城兵馬司那些人的護送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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