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感覺像是天地在眼前陡然間顛倒了過來,天翻地覆,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灰暗了起來。
她心里充斥著一個念頭:她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姜敏姍是她隔房的堂侄女,其生父是她的堂兄,從前與她也就是逢年過年見上幾面的情分。當年,姜敏姍年幼失恃失怙,又沒有親兄弟,她這一房只留下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
太夫人也是憐惜這個堂侄女在她大伯父家度日艱難,因此當姜敏姍是來京城投奔她時,就收留了她,想著侯府也不缺這一雙筷子。
她自認沒什么對不起這個堂侄女,當年也是想著給姜敏姍一份嫁妝,再找個讀書人把她嫁出去,也算全了她們姑侄的情分,可是有一天姜敏姍卻與楚令霄一起跪在她跟前求她成全……
所以,她也只能成全了他們。
自姜敏姍給楚令霄做了妾室后,這闔府上下都知道楚令霄最疼愛的女人是姜姨娘,姜敏姍更是生下了庶長子,地位穩固。
姜敏姍這輩子除了沒有嫡妻的名分,在楚家不要過得太如意。
但是,姜敏姍卻恩將仇報,害了她兩個親子!!
想到這里,太夫人的心口又是一陣絞痛,仿佛被什么沉甸甸的重物碾過胸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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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的眼睛通紅,眼眶中含滿了淚水。
她已經是一只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本該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卻在這時候連逢巨變,白發人送黑發人,兩個親子一死一殘,若非膝下還有幾個親孫,她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剛剛從楚千凰與姜姨娘口中聽聞的真相就像是一道閃電狠狠地劈中了她,將她打擊得幾乎要魂飛魄散。
“為什么?”太夫人顫聲問了出來,那布滿皺紋、毫無血色的雙唇哆嗦不已,精神氣全沒了。
此刻的她猶如一個臥在榻上行將就木的老婦,那氣若游絲的樣子仿佛下一刻氣就會接不上似的。
“為了逸哥兒啊。”姜姨娘理所當然地說道,對著太夫人勾了勾唇,嫣然一笑。
與此同時,匕首血淋淋的刀尖也對準了太夫人,此刻的她身上也沾染了些許楚千凰的血,猶如那忘川河畔的一朵曼珠沙華,妖異濃艷,令看者不寒而栗。
太夫人怕了,腳下發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覺得眼前這貌美如花的女子如同食人魂魄的索命惡鬼。
姜姨娘則又逼近了兩步,眼眸深黑深黑,如兩汪無底古井似的。
她今天帶著太夫人來白云寺上香,名義上是為了幫楚令霄祈福,其實她是想把太夫人也弄殘了。
所以,一炷香前她借口來藏經閣尋書離開了太夫人所在的那間廂房,背地里卻吩咐親信把太夫人身邊的人引開了。本來,她會悄悄地回廂房對太夫人下手,誰想卻在這里偶遇了楚千凰……
罷了,其實也不過是換個地方實行她的計劃罷了。
只要太夫人這最后一個“絆腳石”倒下了,以后這老虔婆就再不能管楚云逸的事了,左右就是她今天死了,她是祖母,楚云逸也不過為她守孝一年而已,也耽誤不了他的前程。
“你……”太夫人又踉蹌著退了幾步,覺得姜敏姍實在是太惡毒、太瘋狂了。
她嚇得兩條腿直哆嗦,此時此刻,已經不知道心中是震驚多,憤怒多,還是恐懼多一點。
微風習習,不知何時,天上的驕陽被堆雪般的云層遮蓋,周圍也暗了下來。
“簌簌簌……”
又是一陣紛紛揚揚的石榴花雨隨風而落,宛如那滴滴血珠般飄落。
空氣中夾著一股子濃濃的血腥味,愈來愈濃,似是風雨欲來。
“今天肯定會下雨!”白云寺外,某個咬著一根草的藍衣青年就躺在一棵大樹的枝丫上,鼻翼翕動地嗅了嗅,嘆道,“九爺可真會挑日子。”
樹下,楚云逸嘴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仰首道:“唐哥,你還是下來吧,萬一被寺里的人看到……”
“被看到怎么了?”唐御初將雙手墊在腦后,悠哉悠哉地靠著樹干,穿著黑色短靴的一條腿在半空中蕩來蕩去的,愜意得很,“放心吧,出不了亂子的。”
“我說你啊,就是跟云展待久了,近墨者黑,學了他的死板勁。”
唐御初也不是輕慢,實在是這么個小演習由他來帶隊已經是殺雞用牛刀了。
這白云寺里一共也沒多少人,又都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百姓,而他們這邊明里一百多號人,暗里還藏著另一半人,到現在為止,他們的任務只是包圍白云寺,看住白云寺的四道門以及圍墻,不讓里面的人出來,也禁止有外人再進去。
僅此而已,再簡單不過了。
說句實話,玄甲軍的將士們要是連這么個小的小演習也應付不了,他們干脆都拿塊豆腐把自己撞死得了。
唐御初實在覺得無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嘴里咬的那根草差點沒掉了下去,又被他及時咬住了。
楚云逸握了握手中的劍鞘,沒辦法像身經百戰的唐御初那么淡然。他也知道這次只是小演習,但是他也知道循序漸進的道理,唯有這次表現好,下一次的大事才會有他參與的份!
要是連小事都辦不好,他以后哪里還有臉進宮見姐姐、姐夫啊!
楚云逸眸色灼灼,心里已經在磨刀霍霍,快要按捺不住了。
即便少年人什么也沒說,但是,以唐御初的火眼金睛也已經看出了端倪,戲謔地說道:“這少年人啊就是血氣方剛,性子太急!”
他自己也才二十幾歲的人,那口吻就好像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似的。
楚云逸已經學乖了,不接唐御初的話,跟這家伙較真,他就輸了。
就在這時,山下的方向,一個身著布衣短打、打扮成流匪模樣的國字臉青年快步朝唐御初與楚云逸二人來了,對著樹上的唐御初抱拳稟道:“唐參將,三千營的人來了,瞧著應該有八百人。”
在顧玦登基后,他麾下的得力干將個個都升了官,唐御初也不例外,從校尉升了參將。
“八百人啊?”唐御初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吐掉了嘴里的那根草,“也太小看我們了。”
大齊朝建立時,三千營就存在了,乃騎兵精銳,雖然叫三千營,其實人數遠不止三千,現在兵籍上三千營總共有五六千人。
唐御初輕輕松松地從樹上一躍而下,抬起右手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道:“我說了,讓你別急吧,瞧瞧,活來了!”
只是圍白云寺,那根本連餐前的一碗湯都算不上,接下來才是此行的重點!
唐御初一掃之前的懶散,雙眼猶如盯上了獵物的豹子似的炯炯有神,整個人總算是提起些勁來。
“……”楚云逸的回應是拔出了他劍鞘中的長劍,寒光四溢。
唐御初留了三十幾人繼續看守白云寺的周圍,避免誤傷,帶上了其他明里暗里的兩百多號人往山下出發了。
兵分三路,一路埋伏,一路走在明面上等著對方來,另一路人從后方包抄。
此時,奉命趕來剿匪的這八百三千營將士已經策馬來到了山下,上山不便騎馬,他們就紛紛棄了馬,然后排成兩隊火急火燎地沿著山道上山,聲勢赫赫。
他們根本沒把山上的這伙“流匪”放在眼里,他們有八百人,對付一伙不過烏合之眾的流匪,那是綽綽有余。
他們卻不知道“敵人”早就在候著他們了。
接下來的這一戰實在是沒什么懸念。
在三千營輕敵的大前提下,兩百多名玄甲軍將士以一敵四,借著地利與人和,輕輕松松地就把這八百人全數活捉,繳了武器。
這場連戰爭都稱不上的兩軍對決在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就結束了,順利得就跟對方是紙糊的一樣,贏得輕而易舉。
連楚云逸都打趴下了五六人,戰果頗豐。
在這場玄甲軍與三千營的對決中,他深深地體會到了一點,這三千營的將士疏于訓練,說是騎兵精銳,其實一個個花拳繡腿的,全都是花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三千營是這樣,五軍營也是這樣,難怪六萬五軍營將士潰敗于玄甲軍的刀槍之下,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楚云逸神情平靜地以帕子擦了擦自己那把染了血的劍,把劍收回了鞘中。
他的尺度也把控得很好,只傷人,沒殺人,這也是他在玄甲軍中學得重要一課。
思緒間,山下的方向傳來一個男子粗糙憤怒的叫囂聲:
“大膽逆賊!這里可是天子腳下,你們竟然敢在這里對官兵出手,這可是造反謀逆,你們是想株連九族嗎?!”
來者是三千營今天帶兵的右副將,男子蓄有虬髯胡,約莫四十幾歲,頭上的發髻松散了些許,盔甲與衣著也有些凌亂,狼狽異常。
直到此刻,右副將猶有幾分不可置信。
他居然被區區一支流匪給拿下了,雖然這支流匪的實力實在不像是那種臨時拼湊出來的,個個是身手矯健的精銳……
難道是之前五軍營逃走的殘兵組成的?
右副將外強中干地叫囂著,威脅著,心里驚疑不定。
然而,當他看到前方靠在樹干上悠然抱胸的唐御初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如果是從前,他堂堂三千營的右副將,自然不屑去認識唐御初這等無名之輩,可是自新帝登基后,他的這些舊部就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像蘇慕白,像裴霖曄,像云展……再比如眼前這位剛榮升參將的唐御初。
“唐……唐參將。”右副將結結巴巴地說道。
明明是新帝下令他來此剿匪,可這“匪首”怎么會是唐御初!
右副將的后頸連著后背霎時就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濕了中衣。
他不敢去深思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御初依舊靠在樹干上,一副能靠著不站著的架勢,雙臂抱胸,閑適懶散地說道:“不是調了五千人嗎?怎么只有幾百人?”
右副將:“……”
唐御初不待他說話,接著質問道:“皇上遇險,讓你傾力來援,你卻只調了幾百人,是否有意弒君啊!”
唐御初是笑瞇瞇地說出了最后這句話,簡直誅心。
“!!!”右副將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按唐御初的話來說,就是他故意見圣駕遇險不救,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右副將的心跳怦怦加快,連忙搖頭道:“唐參將,你誤會了!不是,絕對不是!”
右副將說得是實話,他真不是故意怠慢。
剛剛有人拿著顧玦的令牌去三千營調兵,說是顧玦在白云寺遭遇了流匪時,他簡直快嚇得魂飛魄散。
三千營所有在軍籍上的將士一共有五千六百人,但實際上只有兩千五百人,而這兩千五百人也不是都在軍營的,其中的一半人在外另有營生,真正待在軍營待命的將士不過一千兩百人。
新帝在白云寺遇險,說要臨時調兵,那么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調,又派人去通知了左副將,看是不是隨后再糾集一批將士過來,好歹有個交代。
右副將原本想得好好的,這是京城,就算是有流匪,也肯定不成什么氣候,他估計人數應該不會超過兩百人,那么就算他少帶了一些人來救駕,這足足八百人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結果,他們竟真的沒一戰之力,而且,這也根本就不是流匪啊。
右副將簡直要哭出來了,他知道麻煩的還在后頭呢。他身上的冷汗更密集了,連額角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唐御初繼續逼問:“厲右副將,事實擺在這里,要不要你自己親自點點你帶了多少人過來?敢問剩下的四千多人在何處?”
“你不肯出兵,那還不是違抗圣命,有意弒君?!”
唐御初直接把“違抗圣命”、“弒君”的大帽子一個個地都往對方身上扣。
厲右副將一陣頭發發麻,腳下也是發軟,卻也不想背上這等足以滿門抄斬的罪過,訥訥道:“唐參將,你誤會了,實在是我那里只有這點人……”
當這句話說出口后,厲右副將已經無法直視唐御初的眼眸。
楚云逸的臉上勾出了一抹冷笑,眼神清冷。
而唐御初仍然是笑瞇瞇的,仿佛臉上戴了一張嬉皮笑臉的面具似的,問道:“三千營只有那么點人?”
厲右副將:“……”
厲右副將像是啞巴似的,無言以對,汗水將鬢角浸濕。
山風一陣陣地拂來,天氣略顯陰沉,連空氣中都多了一絲絲水汽。
唐御初也沒打算再跟對方多說,反正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而且完成得相當漂亮。
他在心里給自己叫好,同時伸手對著厲右副將伸手做請狀:“煩請厲右副將隨我去見見皇上吧!”
唐御初還不忘給楚云逸拋了一記媚眼,意思是,等把人交給顧玦,那他們這件差事就算交差了。
厲右副將已經沒有拒絕的余地了,機械地跟著唐御初往白云寺方向走了,腦子里嗡嗡作響,對于待會兒見了顧玦,到底該怎么說,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當他們抵達白云寺大門口時,楚云逸上前規律地在大門上敲了三下,隨后,大門就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白云寺內一掃之前的慌亂,已經恢復了平靜。
就在一炷香前,唐御初這邊差不多拿下三千營這八百人后,就讓人去找顧玦復命,顧玦當下就讓驚風去告訴了寺內的這些百姓,外面圍寺的人不是真的有流匪,這是官兵的演習。
這些香客大都不懂何為演習,但是經過驚風一解釋,他們也就理解了。
原來是練兵啊。
也就是萬一真遭遇了流匪,就會像今天這樣,調兵遣將剿滅匪徒,護百姓周全。
百姓們在釋然的同時,也有些興奮,尤其當他們得知今天帝后就在白云寺上香時,一個個都是雀躍不已。
他們的眼睛全都閃閃發亮地望著大雄寶殿外的顧玦與沈千塵,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我們今天能和皇上、皇后一起練兵,那豈不是跟那些當官的一樣?”
“哎呀,這可是千載難逢、祖上燒高香的運氣啊。”
“難怪了,我今天出前門前看過黃歷,今天可是一個宜出行、宜嫁娶的黃道吉日。”
“皇上和皇后可真是一對神仙眷侶,我看著像是畫上走下來的神仙人兒似的。”
“那是那是……”
那些人全都是興致勃勃,早把之前的忐忑與惶恐忘得一干二凈。
興奮歸興奮,卻也無人敢上前去找顧玦與沈千塵搭話。
語笑喧闐間,他們就看到外面白云寺的大門打開了,身著布衣的青年與少年帶著一個著銅盔鐵甲的將士往顧玦那邊走來。
厲右副將臉上那濃密的虬髯胡也蓋不住他蒼白的面色,眼神惶惶不安。
一見到顧玦,厲右副將就直接單膝下跪在了地上,行了禮:“末將參見皇上。”他甚至不敢說那些個救駕來遲的場面話。
相比之下,唐御初要隨意多了,只是拱了拱手,稟了厲右副將帶了八百人來救駕,說是三千營只調得出那么些人。
厲右副將只覺得周圍的氣溫陡然下降。
顧玦負手而立,表情十分冷淡,問道:“只調得出八百人,呵,三千營現有多少人?”
“兩千五百人。”厲右副將目光游移,還想遮掩一二。
“兩千五百人?”顧玦挑了下長眉,眼神冷了三分。
厲右副將只覺得從肌膚到血肉再到骨髓都是冷的,徹骨的冷,只能又答道:“其中一半人不在營中。”
如果新帝提前一天調兵,這一千多號人還是能出現在營地的,可是,今天三千營被殺了猝不及防。
想到這里,厲右副將心里隱隱有了一種猜測:也許新帝早就知道了軍中有吃空餉的問題,所以今天是拿了三千營來開刀……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想著,兩行汗水從厲右副將的太陽穴汩汩地淌了下去,心臟簡直要從胸腔跳出來了。
下一瞬,他聽到顧玦清冷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就三千營?”
顧玦只問了這四個字,但厲右副將已經聽明白了他的語外之音了,他在問自己,吃空餉的只有三千營嗎?
厲右副將冷汗涔涔,這件事當然不能全部由他背上。
事實上,軍中吃空餉的問題由來已久,仁宗皇帝時,永定侯府就曾卷入到吃空餉的案子中,到了先帝顧瑯登基后,問題就更厲害了。
厲右副將把頭又往下伏低了一些,深吸一口氣,咬牙道:“都是。”
話說完之后,他又忍不住抬頭朝顧玦看去,恰好看到顧玦的唇畔浮現一抹淡淡的笑容,意味深長,看得他心里發毛。
顧玦沒再和厲右副將多說,拉上沈千塵一起離開了,只留下了兩個字:
“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