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短暫休整,便準備向新都城方向進發,那里才是宋軍此行的最終目的。
可是,趙維發現,一股非常不好的思想正于軍中發酵。
此時,萊加并不是很熟練的跨于馬上,與一旁的多林刺、血頭還有趙長河侃侃而談。
“殿下三番五次吹噓蒙古人有多利害,今日一見,也不過爾爾嘛!”
這家伙漢化的倒快,說起官話已經可以甩出一些文鄒鄒的味道來了。
那邊,多林刺比他騎術要好得多,昂首挺胸泰然馬上,“殿下所言嘛......”
神情怪異,“雖然也有道理,但是,呵呵。”
呵呵一笑,卻是咽下去半句。
說實話,多林刺雖然也算是趙維的鐵桿擁躉了,但就蒙古人這件事上,多林刺還是不站趙維這一邊兒的。
關鍵,還是太失望了。
什么天下無敵,橫掃歐亞?今日一見,真的就是不過如此。
不照樣是,一天工夫就把二十萬人殺的潰不成軍嗎?
所以現在看來,趙維把蒙古人夸的那么神,也許真的只是為了嚇唬他們瑪雅人罷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蒙古人貶的狗屁不是,連帶著對趙維也頗有微詞。
當然,這個頗有微詞倒不是埋怨趙維把他們忽悠到大宋陣營,吞并了瑪雅。
說心里話,加入大宋之后,他們才知道,其實挺好的。
大宋又不干涉他們的信仰,給足了優待,還能用宋人的身份傲然于中美,誰后悔誰是傻的。
他們的頗有微詞是,既然都是自己人了,趙維還吹噓蒙古人無敵,卻是有點把他們當外人了。
何必呢?害得他們這次出征,很是忐忑,以為要對上什么牛鬼蛇神呢。
現在好了,什么蒙古人,就是一幫土雞瓦狗,不足一懼。
這邊吹的不亦樂乎,身旁的趙長河倒是沒摻和,只做個聆聽者陪笑。
其實,他也認為是寧王夸大了蒙古人的厲害。
當然,在趙長河看來,這不是寧王的錯,而是時代不一樣了。
他從奇布查游商時期就和大宋接觸,了解的比較多,知道今天的大宋與在中原被蒙古人打敗的大宋不可同日而語。
而且,如今是八十萬大軍去圍剿新都軍,際遇自然不相同了。
唯獨血頭,看著三人的態度,眉頭緊皺。
在所有印第安人之中,對于蒙古人的評價,他血頭最有發言權。
而且,他很清楚,殿下可是一點都沒夸大蒙軍的實力,蒙古戰士真的很強。
可惜,血頭嘴笨,沒法與萊加、多林刺這種能說會道的人爭辯,只得帶著郁悶打馬向前。
一直行到前隊,找到與趙與珞、江鉦、趙昺并駕的趙維。
趙維見他悶著頭而來,就知道他心里有事兒,“怎么了?”
血頭眉頭不展,“后面萊加和多林刺在說殿下的閑話。”
“嗯?”趙維一挑眉頭,沒當回事兒。
說他的閑話?
這要是漢人將領,趙維就得琢磨琢磨自己哪做的不對了。可是瑪雅人,那群奇葩直腸子什么話說不出來?一點也不新鮮。
笑道:“說什么了?”
血頭當下把兩人的對話向趙維大概學了一遍,隨之又急切道:“殿下應該和他們說清楚,蒙古人真的不容小看。千萬不能輕敵,否則要吃虧的。”
趙維:“.....”
趙維沉默了,無言以對。
這個話,他還真沒法去和人家說清楚。
因為,萊加和多林刺說的沒毛病,蒙古人現在也許真的沒那么可怕了。
不是蒙古人變弱了,而是大宋比以往變強了。
這一點,在與那海接上火的那一刻,趙維就發現了。完全和他想象中的對壘不一樣。
也在自我檢討,他趙維,包括親爹,還有相公們,是不是過于神話了蒙古人?
這使得大宋的這些高官們都很迷茫,到底是應該繼續重視蒙古人的戰力,還是適當的輕一輕敵。
對!沒錯,輕敵!在宣傳的角度去輕敵,對現在的大宋有好處,甚至多于壞處。
按理來說,不輕敵,尊重對手,肯定沒錯。不管敵人有多強,都要以獅虎搏兔之姿處之,方為謹慎成熟之道,這沒什么可說的。
可為什么還要輕敵呢?因為大宋已經被蒙古人打怕了。
在中原近半個世紀的對敵不利,使得大宋從上到下,骨子里懼怕蒙古人。
甚至很多普通百姓,下意識的認為蒙古人不可戰勝。兩軍對仗,在士氣上天然的就矮了半截。
這種情況下,鼓舞士氣,或者說宣傳蒙古人很弱,也就是輕敵,比謹慎更為需要。
趙維其實知道,那海只是一上來就被他給打懵了,真正的實力絕對沒有這么弱,萊加他們抱有這樣的想法其實不客觀。
但是,他猶豫了。
不知道是阻止這種危險的想法,還是借此機會任由其蔓延,在軍中乃至整個大宋,形成一個蒙古人并不可怕的新觀念。
這對國家士氣,有很大的幫助。
此時,趙維在沉思,江鉦和趙與珞也在沉思。
兩個高級將領說出這些話,確實不好,可是二人的想法和趙維差不多。
為什么要阻止呢?借題發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與珞就道:“讓他說一說其實也沒什么,正好可以緩解一下軍中的緊張情緒。”
江鉦也道:“鉦附議成王之言。官家與殿下其實不知道,此次出征,禁軍與川軍上下都很低迷。甚至就是六神無主。比之殷人戰士都有不如,是要緩解一二的。”
是的,這八十萬大軍,有七十萬的印第安人。主力是十萬多一點,由禁軍和川軍組成的漢軍。
說白了,那七十萬殷人都是烏合之眾,真正能和蒙古人一較高下的,其實是漢軍。無論裝備,還是戰陣訓練,殷人都沒法比的。
可是,這十萬人都繃的太緊了。知道與蒙古人對戰,都緊張的不得了,士氣還不如殷人戰士呢,這讓江鉦無法接受。
盡管他很理解這些大宋兒郎,畢竟幾十年的大戰,大宋幾乎無勝績可尋。而且,多為被動防御,這還打的很吃力。
現在讓他們主動出擊,去掏元人的老巢,別說將士們心虛,江鉦其實也虛。
“要不,就讓他們說去吧!”
趙維低頭不語,依舊在沉思。
良久,緩緩搖頭,“不行!”
趙與珞和江鉦一怔,“怎么不行?”
趙維,“我也覺得漢軍將士繃的太緊了,需要緩解。但不能是現在,以這樣的方式緩解。”
二人,“為什么?”
趙維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只是一種感覺吧!”
“什么感覺?”
趙維抬頭,“我總覺得不會這么順利。真金父子,包括那海,絕不會這么輕易的被嚇退。此戰也許沒有咱們料想的那般簡單!”
繼續道:“新都城就在眼前,大戰在即,萬一有什么突發之變,萊加他們萬一再輕敵,絕非好事!”
趙與珞和江鉦心頭一顫,目光都有些停滯。
心頭細想,會有變故嗎?
表面看,不會了。
八十萬對真金父子不足十萬的軍隊,還有十萬農戶,當然,再加上那海的十萬殘兵,也就是三十萬。
八十萬對三十萬,裝備上還有差距,會有什么變故?
別忘了,那海還是個臥底,時機成熟會臨陣反戈的那種。
真金父子可以說就是砧板上的肉,已經沒救了。
但是,他們都是和元朝作戰多年的老將了,真的會一點變故都沒有嗎?
說不準!
心頭一驚,趙維說的對,謹慎一點沒錯。在大局之下,謹慎點就謹慎點吧!
二人登時沒了意見,趙與珞對著趙維點了點頭,“就按你的想法去辦吧!”
“嗯!”趙維回了親爹一個感激的眼神。
這事兒讓他看起來很膽小,非是三軍主事的魄力。但是,親爹能支持他,說明大家都是清醒的。
當下不再遲疑,派人去把萊加等人叫到身邊。
也不批駁,而是一再提醒眾人,沒那么簡單,蒙古人確實不好對付。
那么問題來了,趙維的擔心是多余的嗎?
不,一點都不多余!
真金父子豈是庸才?大蒙古橫掃天下,又豈會被八十萬大軍喝退?
而那個變數,也絕對不是大宋相公們能想得到的。
那個變數,竟然是那海!
此時,佯裝敗逃的那海,率十萬殘兵,眼看就要退回到新都城外。
剩下最后的一里路,那海卻是不走了。
在真金和鐵穆耳的遙遙相望之下,這貨召集三軍將校,當著大元太子的面開了個會。
然后,才大搖大擺的入城,去見真金和鐵穆耳。
大元太子也正在等著他的到來。
前線戰況已經傳回來了,先不說那海連一天都沒頂住嚇沒嚇到這對父子,大宋八十萬大軍來襲,就已經足夠震撼了。
而讓真金好奇的是,那海是怎么回來的?他居然回來了!?
接見那海,真金高坐正位,鐵穆耳則是冷聲代父發問,“那海,你怎么回來了?”
這一問很不客氣,甚至那海要是回答不好,當場就要掉腦袋。
大宋八十萬人,一天就打的你北都找不著,你怎么回來的?宋人不活捉也得砍了你吧?
而那海那邊也是光棍兒,大剌剌道:“宋人把我放回來的!”
“嗯?”父子一愣,“放回來?”
“對啊!”那海瞪眼,“宋人說了,賣給我火器,讓我臨陣倒戈,再于北邊與元朝抗衡。”
就這么簡單。
趙維絕對想不到,之前談的好好的,那海卻是三句話都不到,就把他賣了個干凈。
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
而真金父子此時,急速消化著那海話中的信息。
片刻,真金皺眉開口,打破了沉默,“你什么想法?”
只見那海挑眉,“想法?沒什么想法。大宋太強,對誰都沒好處!”
真金了然,“那欽察聯軍的意思是....與我大元共御強敵?”
“誒!?”那海卻是一甩手,“不是!”
那海咧嘴一笑,“大元也好,大宋也罷,都是菩薩,我那海都惹不起,也誰都不想得罪。”
“明白了。”真金點了點頭,莫明奇妙的來了一句,“可以,本宮答應你,但有條件。”
那海也料到了,“太子殿下,只管提。”
“我要用你的十萬大軍。”
那海,“可以!”
真金,“來人,那海投敵叛變,給本宮拿下,暫且收押!”
不等侍衛上前,那海已經滿臉笑意的向帳外退去。
自始至終,三人對話都是暗藏玄機,外人都不一定聽得懂,更看不透。
可是,若趙維在此,非氣的罵娘不可,那海簡直就是混蛋王八蛋!
其實,這里面有一個最底層的邏輯,或者叫動機。
只要理解了這一層,三人之言就不難理解了。
那就是,誰也不想看到一強多弱的局面。
避免一家獨大,是大宋、大元,包括那海,都在努力去做的事情。
大宋讓那海制衡大元,是怕大元一家獨大。
反過來,那海也在思考。他發現,如果他真的和大宋一起玩廢了真金父子,那他也活不長了。
大元這一仗要是敗了,好吧,可能是必敗,但是那海絕對不想看到慘敗。
慘敗到退出扶桑之爭,或者一蹶不振。
那就完蛋了,大宋還買你軍火?放眼扶桑,誰還是大宋的對手?可以挨個點名了。
所以,想在扶桑活的長,就不能踏踏實實的與大宋合作,他得調過頭來幫真金父子把一這劫扛過去。
于是,那海一進門兒,就交代了個干凈。
不但不怕真金知道軍火交易,更不怕真金知道是趙維把他放回來的。
只不過,那海當了婊子還得立個牌坊,他不能明著和大宋對抗。
所以,當真金說共御強敵的時候,那海果斷拒絕。
他的定位很準確,我就是個小鬼兒,誰也得罪不起,別把我拉下水。
但是,支持真金抗宋,光坦白交代是不夠的。真金手里就十來萬的兵馬,沒對抗宋的本錢,唯一的籌碼就是欽察那十萬殘兵。
既不想被拉下水,又要借那十萬殘兵,怎么辦?
就是把那海這個三軍主帥拿下,欽察聯軍群龍無首,才能被真金所用。
至于那海會不會作繭自縛,被真金順勢給鏟除了?
開什么玩笑?回來這一路,那海悟了。
整個扶桑,誰都不想讓他死,他還怕個毛?
只要他不倒向任何一方,他就是安全的。趙維要留著他,真金也要留著他,他是個香餑餑哩。
哪怕最后敗露了,趙維知道那海幫了真金,真金知道他真從大宋那買軍火就是為了對付他,那海也是安全的。
哪怕是剛剛在真金眼皮底下給將領們開會,也是給他們一個心理準備。
“這段時間聽元太子的。小心點,別被當了炮灰。等打完這一仗,咱們就回哈得遜灣,不出來了!”
當然,那海也不會讓部下完全被真金收編,他也要防一手。
只能做到這一步,我被抓,徹底隔離,能不能收服,看你父子本事。
局勢到了這一刻,才算進入了節奏。
各方都展現出足夠的心機和城府,也都進入到了自己的位置。
趙維,攜八十萬之勇,而不敢掉以輕心。
那海,老工具人了,踏踏實實坐牢,等著宋元拼出一個結果。
而真金父子,即便能收攏那海殘部,也處于絕對的劣勢。是秉承蒙古人的彪悍正面一戰,還是識時務者為俊杰暫避鋒芒,全在父子二人的一念之間。
擺在真金父子面前的,只有一個問題:
能不能打?要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