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侯登時急了,“你一個女孩子……”
話只出口了一半,對座的少女已然將瓷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他沉著臉訥訥說道,“那壺花茶是給你準備的……”
如錦吐了吐舌頭,“這酒確實有點辣。”
但她并沒有去飲什么花茶,反倒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父親,這是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好好聊天,女兒心中高興,再敬您一杯。我就先干為敬了!”
“父親,女兒從小就猜想父親該是何等偉岸的英姿,見后發現,父親不止偉岸,還很開明!來,我再敬您一杯!”
“父親,女兒第一次站在松濤院的門口時,就發現原來您也喜好顏公的書法。俗話說父女連心,可見這都是真的!父親,女兒想為了這心有靈犀敬您一杯!”
……
臨安侯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女對自己一頓胡夸海夸,然后一杯又一杯的美酒就被她吞進了肚,心里總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對勁。
這孩子……不是來騙酒喝的吧?
他這可是陛下御賜的霜瓊酒,平素都舍不得喝,今日得知長女力壓眾學子喜提第三,心中高興,一激動才拿出來的。
這一杯杯地下去,豈不是快要喝掉了一半?
臨安侯趕緊飲下杯中酒,立馬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順便還掂了一下玉壺的分量。
他的臉頓時黑了,果然!
一半都不到了!
他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如錦續杯的動作,指著桌上的八寶臘鴨說,“先吃菜。”
如錦夾了兩口,將筷子放下,“父親問我在宿州老家是怎么學的顏公的字和呂公的畫?”
她指了指白玉瓷壺,“就如同我一個女孩子怎么會喜歡喝酒一樣……不過是因為情勢所迫罷了。”
順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嗯,霜瓊乃是宮中御酒,制酒的原料稀有,工藝十分復雜,好的師傅又難得,所以存量不多。
除了在宮廷盛宴時有機會喝到,也只有受了功勛的臣子才有幸會被賞賜幾壺。
從前就算皇帝舅舅那般寵愛她,這酒也不是隨時都能喝得到的。
“情勢所迫?”
臨安侯一時微窒,竟忘了去管那白玉瓷壺。
再一杯霜瓊下肚,如錦心滿意足地點頭,“嗯。”
她抬頭望向臨安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身邊沒有父母家人,哪怕身份尊貴,也難免要受人欺凌。尤其,是一個年幼的女孩子。”
臨安侯的心有些隱隱作痛。
太夫人去世之后,他也并非一刻都不曾想過長女在宿州的處境。
周氏解散了家仆,他知道。
宿州老宅除了管家,只留下區區幾名灑掃和護院,他知道。
長女身邊只有一個奶娘伺候,他也知道。
敏感如他,甚至也能隱約察覺管家在吃穿用度上的苛刻。
然而,太夫人私產頗豐,這些東西并沒有送回京都城侯府,他以為太夫人定然早就對那孩子作了安排。
除此之外,他與蘇……蘇氏和離后,蘇氏是帶著她的嫁妝直接去的宿州。蘇氏出身名門,當年十里紅妝,也曾轟動滿城。
而奶娘,則是蘇氏娘家帶來的陪嫁。
他以為,身份尊貴的侯府大小姐,手頭又有銀子,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受人欺負。
可她卻說“難免會被欺凌”。
這簡直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如錦的目光望著臨安侯,透過他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從小就沒有母親,父親遠在別地,周圍都是表面上不得不奉承你暗地里卻恨不得踩死你的人。不論是誰處在這樣的境地,我想,都沒有辦法再當一個溫柔軟弱的嬌嬌女了吧?”
真正的慕大小姐,因為柔弱,被黃嬤嬤悶死在了回京都城的馬車上。
倘若不是因為她的附身,慕大小姐的死,最多不過得到幾句“可惜”,不會有人懷念她,更不會有人受懲罰。
就連眼前這位慕大小姐的親生父親,也不會記住她。
如錦眼簾微垂,羽扇一般的睫毛輕輕閃動,“所以,我學最陽剛有韌的畫,寫最鐵骨錚錚的字,喝最烈的酒,騎最難馴服的馬。我總是在想,當我足夠強,比男孩子還要強大時,就不會有人敢再欺負我了。”
她忽然問道,“父親,您說對不對?”
臨安侯只覺得喉嚨里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有一股氣從他的胃部翻騰,卻怎么也無法順暢地涌上來,憋在胸口處團成了一個結,讓他難受得快要窒息。
他噎了許久,終于還是低聲說道,“傻孩子,你不會再受欺負了……”
如錦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從我見到父親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她滿上兩杯酒,舉起,“父親,那我們干一杯吧!”
臨安侯此刻已經完全顧不上霜瓊了,管它什么酒,哪怕是王母娘娘的瓊漿玉液,長女想喝就都給她喝了吧!
他的雙眼噙著淚花,“干!”
春香焦急地等在松濤院的門口左顧右盼。
夜深了,有點冷。
她不斷搓著雙手不停地踱著腳步。
“吱吖”,門開了。
良叔遞了個暖手爐過來,“侯爺與大小姐喝得正歡,一時半刻怕是結束不了,你先去休息吧。等會兒,我會親自送大小姐回雪柳閣的。”
春香受寵若驚地接過手爐,“不不,怎敢勞煩良叔?我在這候著就行。”
良叔見狀,便也不再多說什么,轉身將門重新關上。
松濤院不讓外人進出,這是規矩。
也不知過了多久,如錦終于從里頭出來,她一眼看到了蹲在檐下的丫鬟。
“春香,你怎么在?”
春香跳了起來,急急忙忙迎過去,“大小姐,我有緊要事想求您。”
如錦瞅了她一眼,“若是緊要事,你該讓良叔叫我。”
春香忙道,“不不不,只是奴婢的一點小事,怎么能妨礙大小姐與侯爺共聚天倫?”
等回到了雪柳閣,如錦脫下狐裘問道,“說吧,什么事?”
春香“噗通”一聲跪下,“大小姐,夫人從虎威將軍府回來后就大發雷霆,把奴婢叫過去臭罵一頓。夫人說,奴婢辦事不力,要將我送去莊子上配人……”
她悲憤又害怕,眼中已然蓄滿了淚珠,“求大小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