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夔。
這個名字在洛陽可能不太有名,但從前在長安時,他的聲名幾乎無人不知。
賀是長安六姓之一,其地位僅次于馮家之下。
賀夔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琴師,傳聞中,他在山間撫琴時,白鶴回旋,猛虎沉吟,其聲其色,如玉碎鳳鳴,堪稱世間絕響。
但真正令他名聲大噪的,卻是他的荒唐行事。
賀夔幼年喪母,年輕時放浪不羈——書法、駢賦、品茗、狎妓……無一不好,其人鮮衣怒馬,是長安城有名的紈绔。
十七歲時,他的父親身染惡疾,短短幾日便撒手人寰,結果在父親出殯的當日,他因為與一眾友人在花樓喝了個酩酊大醉而耽誤了時辰——從此,他被賀家從宗族除名。
不過他是家中獨子,父母留下了百畝良田和城內城外數不清的宅邸莊園,躺在這樣的金山銀山上,賀夔哪里懼怕什么除名——除了名更好,從此再沒有什么老東西來管他了。
十九歲,賀夔娶妻,次年便有了第一個兒子,賀妻是少數能理解賀夔心中苦悶的人,夫妻二人恩愛有加,玩在一處,鬧在一處,日子竟漸漸過得溫馨安和起來。
然而兩人也偶生齟齬——賀妻有一個癡傻的親哥哥,兄妹感情很好,即便賀妻已嫁為人婦,她也常常回家探望,每次歸家都要住上兩三天,賀夔為此不知抱怨過多少次。
一晃人到中年,賀夔以為此生大概就要這么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哪里曉得上天竟在這時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承平十四年中秋,賀夔和妻子一起回娘家小住時,兩人又為一些小事起了口角。
賀夔和妻子彼此揶揄諷刺,就像過去許多年里拌嘴一樣,扯來扯去又扯到了賀妻過去花了太多時間去照顧那個傻哥哥身上。
然而令兩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賀妻的庶妹聽了去,次日一早,兩人當晚的口角就被寫成了文書,匿名送去了公堂。
——要知道,當朝女帝孫幼微作為先帝最喜歡的帝姬,后來之所以能即帝位,就是因為她的皇兄登基后體弱多病,以至于許多事情都委托給了孫幼微來處理。
結果孫幼微不僅處理了哥哥前朝的政務,連同后宮也一并處置了——直到她皇兄臨終前,后宮數十位嬪妃,沒有一個成功誕下過皇子。
而偏偏賀夔在怒火之下,隨口說了句“你這么照顧你家傻哥哥,難道他死了還能給你留個皇位不成?”
賀妻的庶妹在舉報信中寫道,賀夔此言分明是暗指,當年吾皇勤勤懇懇照料皇兄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在圖謀兄長的帝位。
衙門的人接了舉報,不敢擅自定奪,就這么一層層地請示了上去。
若是放在平時,孫幼微尚有肚量能容下這些民間的非議。
她素知這樣的傳言愈堵愈烈,除了必要時候解決一些影響極為惡劣的典型以儆效尤,其他茶余飯后的閑談她從不追究,即便有人上報,也不過一笑赴之。
但承平十四年秋,正是當年的內閣首輔帶領群臣在紫宸殿外絕食的時候,孫幼微隱忍多日的怒火在那時被驟然引爆,史無前例地給出了重罰——誅滅賀夔三族。
賀夔既已從賀家族譜上移除,按大周律便牽連不到本家的人,反而是妻子一家盡被株連,庶妹這時才悔不當初,坦白了自己當初因為嫉恨姐姐婚后和美,才心生歹念。
賀夔與妻驚恨交加,這才知所謂“天意弄人”竟能到如此地步。
行刑當日,賀夔的大伯終究舍不下自家侄子,冒死前往太初宮向孫幼微求情,一番聲淚俱下之后,賀伯終于從孫幼微那里求來一道救命的圣旨,將賀夔與他三個兒子由斬首改為流放邊陲,余下人斬無赦。
賀夔不愿獨活,但經不住刑場上妻子苦苦哀求——當時兩人最年幼的孩子只有四歲,沒有父親照顧,如何能挺過西南蜀道的種種坎坷?
可是天不遂人愿,據說后來賀夔的三個孩子還是因為時疫死在了屬地。
琴師賀夔的故事,馮嫣小時候不知道從李氏那里聽了多少遍。
每一次李氏都是在告誡她,謹言慎行,一定要謹言慎行——當初不過一句無心齟齬,最后竟會演變成這樣慘烈的生離死別,這是誰都不能料到的。
“是他啊……”馮嫣心中驚憐,“難怪了。”
難怪殷時韞說百六陽九的曲譜可能找到了。
賀夔離開長安之前,賀家人知他素愛撫琴,便暗中托人給獄中的他送去了一把古琴,希望排遣他路途中的寂寞。
在上囚車之前,賀夔在洛水邊奏了一曲百六陽九。
琴聲哀絕,將世間的災厄無常,余生的荒蕪蕭索一一道盡……在場之人無不悲泣垂淚。
曲終時,賀夔奮而摔琴,琴弦斷絕,也立誓此后終身不再撫琴。
“陛下赦免他了嗎?”馮嫣問道。
“嗯。”魏行貞點頭,“去年賀公的大伯去世,臨終前請求陛下放賀夔回長安,陛下準了。剛好早年間狄揚在蜀地游歷時與此人相識,便索性寫信提議接他來洛陽——反正賀公在長安的宅院田地也早就不復存在了。”
馮嫣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幼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賀公若是……”
她本想說如今賀夔若是再彈百六陽九,大概是真正的世間絕唱,但轉瞬便意識到這樣的話未免也太過涼薄——那畢竟是旁人滿是血淚的一生,可自己第一個想到的卻是音譜。
“若是什么?”魏行貞問道。
馮嫣搖了搖頭,“我記得,賀公是景明十四年生人,到現在……應該五十四歲了吧?”
魏行貞再次點頭,“阿嫣想見見他么?”
馮嫣想了許久,“……想,也不想。”
“那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馮嫣莞爾,“若魏大人有機會能引薦,讓我遠遠看一眼此人便好。真見了面,我反而不知該和人家說什么了……”
“好,”魏行貞輕聲道,“那么就等狄揚回來。”
馮嫣望著魏行貞。
“……阿嫣為什么這樣看我?”
“長公主和薛太尉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間,魏大人還有心與我聊這些……想來,對解決‘無端昏睡’之事,你該是成竹在胸了。”
魏行貞剛想開口,但又隱隱覺察出馮嫣話中似乎有些暗指,一時沉吟不語。
“魏大人身上……當真全是秘密啊。”馮嫣輕輕甩了甩茶勺上的水,“我記得之前你說會去查那只攀繞明堂的樹妖是什么來歷……不知現在進展如何啊。”
魏行貞這才想起這回事,“嗯……這兩天事情頗多,暫時沒顧上。”
馮嫣又笑。
“白天紀大人來時,曾問我,那只樹妖明明道行尚淺,為什么我一直沒有出手,直到你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熄了爐子,將茶葉的殘渣撇進一旁的小竹簍中。
“魏大人知道為什么嗎?”
見魏行貞顰眉不答,馮嫣便接著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遇到有妖物這樣深刻地恨我。它們有時恐懼,有時興奮,有時又流露出對人的輕蔑厭惡……可這樣強烈的憎恨,我還是第一次在一只樹妖身上體會到。”
馮嫣抬起頭,“在她的妖元消散之前,你知道她對我說了什么嗎。”
魏行貞沒有說話,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
“她說,絕不會讓我,傷害到魏大人。”
魏行貞怔了一下。
馮嫣凝視著魏行貞的眼睛。
“我再問一次,你捫心自問,與那只樹妖,當真沒有任何瓜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