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悠長的嗓音回蕩在宮門上空,至玄門的中門緩緩開啟了。
人們慢慢地穿過幽深的宮門隧道,當穿過黑暗的盡頭,望見今夜的宣政殿廣場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往昔空曠而威嚴的空地上,此刻栽滿了合抱之木,盛開的桃花在夜風中隨風而動,落英繽紛。
不僅僅是懸掛在枝頭的花燈,所有的花枝與花瓣此刻也都泛著柔和的淡淡光芒,如同暗夜的燈火,映照出所有人的輪廓。
所有人都仰著頭,望著頭頂如夢如幻的天幕——在花繁枝茂的縫隙之中,一點點深藍色的夜空里群星閃爍。
一片花瓣從馮嫣的斜上方緩緩飄落,她伸出手,花瓣打著旋兒慢慢落在她的手心。
在觸碰到掌心的一刻,飽滿無暇的花瓣撞出了些微螢火似的光芒。
馮嫣還未來得及細看,又一陣風將花瓣從她手心吹走。
被風用力捧起的桃花再次泛起微光,向著更高的天穹飛去。
“這是……”
“幻術。”魏行貞輕聲道。
“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嗎?”
“可以的。”
魏行貞也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和尋常幻術不同的是,這片花瓣邊沿清晰,觸感真實,甚至經得起放在手中以神識細看。
馮嫣仍舊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幻術的原理是以氣化形,以達到欺騙人們五感的目的——越是要維系人們熟悉的幻象,需要耗費的精力就越多。
五感之中,最好欺騙的感覺是視覺與聽覺,只要幻化出影像與聲音,便能達到目的——大部分資質普通的幻術師,終其一生,也只能在這兩種層面上精進。
稍有些天賦的幻術師,能摸到嗅覺和味覺的門檻——因為嗅覺與影像、聲音都不同,大多數人能輕易地回憶起某個畫面,某種聲音,但卻很難回憶起某種氣味。
相反地,雖然氣味難以被主動憶起,但它卻能輕而易舉地將人帶入一段回憶。
這種過高的創建門檻和強烈的情感聯結,使得大部分幻術師都難以建構關于嗅覺與味覺的幻象——一旦留了破綻,就會被迅速識破。
而最難欺騙的,是觸覺。
因為人的觸覺實在太過靈敏——溫度、軟硬、輕重、乃至表面的粗糙與光滑……與嗅覺和味覺一樣,在觸覺上,細微的不同就會帶來千差萬別的感受。
因而,大部分涉及觸覺的幻象,幻術師們會直接使用材料相近的傀儡,然后以幕后操縱的方式,讓它配合整個幻術的運作。
馮嫣輕輕揉搓著淡粉色的花瓣,花瓣起了皺褶,指尖也微微變得潮濕而陰涼——她確信這是幻術化作的花瓣,然而……
實在是太真實了。
遠處傳來悠揚的銅鐘聲,眾人開始按照秩序入席,馮嫣忽地聽見斜后方傳來一陣笑鬧聲。
她不由得側目,只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正從人群中悠悠穿行。
那人周身之氣的形狀顯得有些散漫,有些胡來,但顏色又是淡泊而清明的——在一眾渾濁的人息之中,他是如此地顯眼。
與他擦肩而過的眾人,無不望著他的后背,發出嗤嗤的低笑。
馮嫣正有些好奇地望著此人,那人卻忽然往這邊看了過來。
他對著魏行貞微微頷首,魏行貞也略略點頭。
馮嫣小聲道,“這位是……?”
“鎮國公狄揚。”魏行貞答道。
馮嫣發出一聲恍然大悟的輕嘆。
對狄揚的大名,馮嫣早有耳聞。除了他當年斷馬棄車的荒唐事外,狄揚還有一堆的故事在長安與洛陽中流傳,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當屬他的身世了。
這位年輕的鎮國公今年剛過二十四,在十歲那年,他的父親狄成翁突然頓悟,先是遣散了自己后院里的一群姨太太,每人給了一大筆撫恤銀子,然后就在長安城里煞有介事地為自己辦了一場葬禮。
他親手燒去了這些年來所有的衣裳和詩書手稿,將灰燼掩埋,然后孑然一身皈依了佛門。
狄揚的母親林氏那段時間日日哭,夜夜哭,覺得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沒有做好,才讓丈夫突然生出了擺脫塵世的念頭。
一連過了幾個月,林氏終于哭傷了眼睛,兩眼中里只有一只能夠勉強視物,另一只則什么也看不見了。
原本熱鬧旖旎的家宅就這樣清冷下來,不少姨太太拿了錢便離開了國公府改嫁,只有一對姓吳的姐妹留了下來,幫著林氏操持家務,撫養孩子。
年僅十歲的狄揚就這樣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成了大周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國公。
在那之后,林氏對狄揚極為溺愛,既不求他刻苦用功,也不盼他光宗耀祖,只求狄揚能平安長大,娶妻生子,一輩子和和順順就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狄揚雖然對母親極為孝順,但在娶妻生子這件事上遲遲沒有動靜,林氏相中的那些大家閨秀,竟沒有一個能入兒子的眼——這著實讓林氏覺得頭痛。
去年孫幼微遷都,把京畿重地從長安換做了洛陽,狄揚很快就響應詔令在洛陽安了居,林氏卻沒有跟過來。
狄揚幾次寫信詢問母親何時來洛陽,林氏都以“年紀大了”為由,將事情拖延了下來。
原因很簡單——狄揚的生父,老國公狄成翁還在長安南面的尾閭山上做和尚呢,林氏嘴上不說,但心里一直盼望著有朝一日丈夫回頭。
想來,狄揚就這樣自由自在地在洛陽里過了一年。
等到遠處的狄揚轉身背向馮嫣時,她才意識到為什么那些人都在望著狄揚的后背發笑——今晚所有站在這里的人,都背著足以媲美背飾的各式席墊,只有狄揚一個人背上背著一把半臂長的竹耙。
那竹耙的款式相當普通,就是農家院子灑掃庭除用時會用的工具。
竹耙上頭,狄揚還系著一塊用料考究的方帕。
看起來,實在是有些不搭。
“他背上背著的東西……是我看錯了嗎?”
“沒有。”魏行貞答道。
馮嫣就這么望著狄揚的背影,直到他一個人走向桃林的深處。
“國公爺……”馮嫣不解,“總不至于一會兒要坐在那個竹耙上頭?”
魏行貞笑了笑,“阿嫣再等等,到時,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