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眶細長,內眼角尖銳如同鷹喙,眼眸映著燭火,好像黑漆點金。
在聳起的鼻梁下,嘴唇是一道直線,像是含著一柄利刃。
在魏行貞不說話的時候,他的眉頭是微微顰起的,底下的眼睛卻半睜著。
好像有點漫不經心,又有點生人勿近。
暗淡的夜燈里,魏行貞的兩頰已經褪去了黃昏時的丹紅色,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種少年氣已不可尋。
一個生得這樣好看的男子,身邊有一二愿意為他赴湯蹈火的紅顏知己,又有什么稀奇?
魏行貞也感受到了馮嫣的視線,只是他剛抬眸想問馮嫣是在看什么,馮嫣那邊已經收回了目光。
不多時,馮嫣忽然開口,“魏大人是哪里人?”
“洛陽。”
“從小就在洛陽嗎?”
“幼時在岱宗山上。”雖然有些奇怪馮嫣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但魏行貞還是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我的養父是山里的樵夫,很早就過世了。他過世后不久,我因為熟悉山中情形被招進司天臺,再往后的事,阿嫣應該都知道了。”
“這樣啊,”馮嫣有些意外,“所以在被陛下招入文淵閣之前,魏大人一直在岱宗山附近居住?”
魏行貞點頭。
“難怪,”馮嫣輕輕吸了一口氣,表情若有所思,“我說總覺得魏大人有些熟悉,說不定,我們確實早就見過。”
魏行貞沒有吭聲。
“剛才好像已經和魏大人說過了,小時候每逢酷暑,我母親便會張羅著全家一起從長安來岱宗山避暑……那時我常常一個人偷跑去司天臺,說不定哪一次不小心和魏大人打過照面。”
魏行貞不置可否,良久才道,“我沒有印象。”
馮嫣笑了笑,“我也只是猜測。”
魏行貞輕聲道,“不過岱宗山確實是避暑的好地方。”
“是啊,”想起往事,馮嫣神情溫和,“哪怕是在關中大旱的那幾年夏天,岱宗山上也常常落雨。”
這句話,忽地勾起魏行貞眼中幾分柔情,他剛要接話,就聽得馮嫣問道,“那魏大人在山中,有沒有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魏行貞顰眉,“……沒有。”
“那有沒有什么姑娘,明明一心愛慕著大人,但又未能俘獲大人芳心?”
“也沒有。”
馮嫣有些好笑,“魏大人怎么答得這么快。”
我又不是在查你的崗……
“確實沒有。”魏行貞表情淡泊,“山間原本就人跡罕至,司天臺的官員也多是男子,等進了文淵閣,女官更少,即便有,年紀也多在六旬往上的老嫗,哪里去找什么一心愛慕著我的姑娘。”
馮嫣想了想,這么說也是,但……
“一個都沒有嗎?”
魏行貞答得鄭重,“沒有的,阿嫣是又想起那只樹妖了嗎?”
“嗯。”馮嫣點頭。
“那樹妖若真是為我而來,為什么它從不在我面前現身?可見它提起我,大概只是個幌子,阿嫣不必深想。”
馮嫣低低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在這一點上,她顯然有不同的看法,但她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接話。
女孩子們的心思,有時候就是這樣。
喜歡上一個人,當然是想要對他好,但要是喜歡得厲害了,這好就不敢叫對方知道。
不過,如果魏行貞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那也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要么,魏行貞實在太過遲鈍,以至于所有的線索都被他錯過了……
要么,他在說謊。
說話間,去奢端了一個天青色的冰瓷碗上來。
雖然扣著碗蓋,但馮嫣還是聞見一股清淺的花香,她有些在意地看過來,“……這是?”
去奢躬身道,“太太用飯之后,可以用此湯去一去口中余味。”
馮嫣揭開碗蓋,只覺得此湯極香。
本以為是茉莉花茶,但嘗一口又只是淡淡的甜味,沒有半點茶的清苦。
“不是花茶啊……”
“畢竟入夜了,怎好再讓太太飲茶?”去奢笑著答道,“這是茉莉湯,平日里取厚白蜜,涂于碗心,小心涂抹,不令旁掛。每早晚備下空碗,摘茉莉置于其中,再將蜜碗蓋于上頭。要飲時就將蜜碗取來注湯,水中就有了茉莉的香味。”
馮嫣聽得入神,再看手中的湯碗,不由得贊嘆,“真是雅趣……這是你想出的辦法嗎?”
去奢哈哈一笑,“太太謬贊,我只懂灶臺上那些須得把握火候的事,哪里能想出這個。這些茶飲上的點子,都是大人教我的。”
馮嫣望向魏行貞,“魏大人風雅,小小一碗茶湯也這樣別有洞天。”
“可不止這一碗,”去奢頗為自得,“秋日丹桂,臘月早梅,還有嫩柏葉、橘葉、稻葉、椽花、薄荷、野薔薇……我家大人都有各自蒸花露的辦法。今日這湯沒有講究,用的就是普通井水,太太要是喜歡,過兩日可以嘗嘗我們用新藏的湖水釀的花露。”
馮嫣點頭,“你們平日也會專程取水藏水嗎?”
“那當然了!”
“是去哪里取的?用的什么法子?”
去奢的表情嚴肅起來,“這說起來可就講究了,我們一般是趁后半夜的時候出發,帶上一些罐子大甕,駕一艘小船從洛水邊啟程。
“等到離岸幾丈遠的湖心,就可以把船停下。接著用船上的竹篙伸入水中,攪水百來下,攪出漩渦后馬上急停下罐取水,再用箬蓬把罐口蓋好,如此這般把瓶瓶罐罐都裝滿,就可以帶回家了。”
馮嫣一笑,“旁人都是去山澗取山泉水,你們卻是取的湖水?”
“太太別急,我沒說完呀。后頭還有別的功夫呢。
“到家之后,先將水靜置三日,再倒去一個空缸之中,每一罐水都只倒上頭的七八分,余下的撇去不要。
“如此靜置、取水三回,撇了水中的白泥和河砂,再倒進鍋里煮滾煮透,就可以和冰糖一起密封到罐子里。
“這樣等上一兩個月,水就可以拿來煎茶煮湯了,山泉味凜,反而不適合用來做這花露。”
馮嫣看向魏行貞,“……這也是魏大人的辦法?”
魏行貞搖頭道,“不,這也是旁人教我的。”
“是誰?”
魏行貞望著馮嫣,許久,才開口答道。
“一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