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然坐在一旁,左手輕輕捏著自己的下巴。
“天師今日還能起卦么?我也想算一卦。”
“嗯?”杜嘲風兩手抱懷,“你要算什么?”
“年底大理寺在城北會建成一批新的公舍,下個月抽簽,我想看看今年我有沒有運氣中簽。”
杜嘲風又重新將地上三個銅板收回到手中,“你現在是住哪兒來著。”
“在東市一帶,我娘之前在那邊有間小院,”紀然輕聲道,“院子本身還不錯,就是附近夜里太吵了,有時候休息不好。”
杜嘲風撓了撓頭,“你這又是何苦,去年我就說給你置辦一間新宅吧,你又不要。”
紀然笑了一聲,“我一個人要置辦什么新宅?宅子大了還要收拾,反而不如一個人住得方便。天師今晚要是方便就幫我占一卦,不方便就算了。”
“今晚倒確實不方便,畢竟前一卦是走個過場的玩鬧,你真想求卦,明日再來。”
“明日一早我就走了。”紀然說著就要起身,“再上山又不知道猴年馬月,就不用求卦了——反正我本來也不信這玩意。”
“喲。”杜嘲風看了紀然一眼,“你坐下。”
紀然不解,“天師這是又肯幫我算了?”
“對。”
三人坐正,杜嘲風按著順序把先前的占卜流程又走了一遍——好巧不巧,正當第六次銅錢落在地上的時候,外面又傳來了兩人的腳步聲。
“我們回來了。”
小七與紀然同時回頭,只見魏行貞和馮嫣一道走了進來。
馮嫣的步態看起來與平日有些不同,她微微躬身,好像懷中抱著什么東西,然而衣袖寬大,馮小七望了半天也沒看真切。
“見過公子。”
紀然正要起身,馮嫣笑著向她搖了搖頭。
“紀大人不要多禮,請坐。”
馮嫣在小七和紀然身邊坐了下來,魏行貞也隨之落座。
馮嫣有些在意地望向杜嘲風——杜天師此時正凝視著地上的幾枚銅錢,身上突然浮起許多隱憂。
看起來,眼前的卦相可能不是很好。
“杜天師在為誰占卦?”馮嫣輕聲問道。
“我。”紀然答道。
杜嘲風收起了銅板,方才那一點憂慮的神情也轉瞬即逝。
“是占出了
什么?”馮嫣又問。
見杜嘲風似乎在沉思,小七靠近馮嫣耳邊,小聲道,“方才杜天師丟了六次銅板,依次是少陽,少陰,少陽;少陰,少陽,少陰。”
馮嫣聽得皺起了眉頭,“水火既濟?”
馮小七又一次沒反應過來,“水火……”
馮嫣已經抬眸望向了紀然,“紀大人問的什么?”
“我問下個月能不能中簽大理寺新一批的公舍。”紀然答道,他看向杜嘲風,“天師,此卦何解?”
“能中,此簽能中。”杜嘲風低聲答道,“上坎下離,離為火,坎為水,水在火上,謂既濟。此卦亨小利貞——也即是說,求卦者若問的是小事,必成。”
紀然笑了一聲,向杜嘲風拱手道,“那就借天師吉言,倘若真的中簽了,喬遷之日我給你寄些謝禮到山上來。”
然而杜嘲風臉上并沒有半點笑意。
他盯著手中的銅板,忽然覺得自己今晚占的這兩卦都有點邪門。
小七的那一爻「大壯之恒·初九」,與乾卦之中的「潛龍勿用」非常相近。
雷行于天上,又有風焉,風雷交加,非壯趾不能行也。
征兇,謂其行也難乎!
馮小七縱然一心想進平妖署,但有馮家若干長輩庇護,又何至于此?
紀然這一卦也不太好。
「水火既濟」這一卦,除開亨小利貞之解,還有四個字,他剛才沒有說。
——水火既濟,亨小利貞……初吉,終亂。
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只有此卦剛柔并濟,然而過于完整,反而僵化,開局吉祥,最終危亂。
求問者若問小事,必成;如果不是,則暗含盛極必衰之險。
杜嘲風莫名被這兩卦攪得有幾分心驚。
見杜天師一直不說話,馮小七轉頭望向了紀然手臂上的抓痕。
“話說,紀大人這手……不會也是被岑靈雎給抓的吧?”
“嗯,是。”紀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將袖子重新放了下來,他望向馮小七,“還沒有請教,你是……?”
小七笑道,“我也是馮家的女兒,單名一個婉字——”
“馮婉?”
小七連忙擺了擺手,“紀大人喊我小七或者馮七就好了,不要喊馮婉。”
紀然有些意外,“為什么?”
“我就是……不喜歡這個名字。”馮小七籠統地答道。
馮婉這個名字在她聽來著實有些膈應,這就像是從瓊瑤小說里走出來的苦情美人。
而溫婉可人這樣的詞匯,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都和她沾不上邊……這個名字完完全全是屬于上一個人的東西。
與它的剝離,就像是明確自己與這副身體的邊界。
“是啊,畢竟是個想去平妖署的丫頭,嗯?”馮嫣看了她一眼。
“你想去平妖署?”紀然更加驚奇,但望見馮嫣,他又好像明白過來,“也是,你既是公子的胞妹,想來在這方面是有天賦的。”
近旁馮小七有些尷尬地跟著笑了笑,
紀然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沒有天賦,我神識還沒開。”
紀然怔了怔,“到現在還沒有開么?”
小七點頭。
“你今年多大?”
“十六。”
一旁馮嫣默默望著這邊的兩個年輕人。
紀然當眾問小七年齡也就算了——這畢竟是個遠近聞名的戇戇,小七竟然不假思索地就答了。
兩個人好像都沒覺得有什么問題。
紀然略略顰眉,“不小了,若靈識可開,一般九歲十歲就會自行突破,你這種情況……”
“啊哈,紀大人打住。”馮小七作了停的手勢,“你接下來要說的話,我這幾年已經都聽過了,無非是這么大了神識還沒開估計是老天爺不賞飯吃,一個女孩子家去什么平妖署這種血氣方剛的地方,又或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
“不是,都不是。”
馮小七略略皺眉,“那紀大人想說什么?”
紀然沉眸想了想,“說到底也只是我自己一點個人的想法,說出來還請七小姐不要見笑。”
“您說。”
“我總覺得,人來到這世上,總是背負著某些使命降生的,一個人在一件事上或許做得不好,但在另一件事上必定會有天賦。”紀然輕聲道,“而人要做的,就是盡快去找到自己擅長的事情,然后履行職責。”
“自己下定了決心要做什么事情,旁人要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去,那沒什么。只是人手中的光陰有限,全部押在了一件事情上,就無法去做下一件事,七小姐現在像是在拿自己的時間來豪賭——你若賭輸了,那你這些年的光陰,也就全部浪擲了。”
他看向馮小七的眼睛,“如此,不可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