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晨曦,杜嘲風沿著石階快步攀上某處峰頂。
山頂上,魏行貞兩手抱懷,目不斜視地守在那里。
聞見杜嘲風的聲音,他稍稍側目,“查完了?”
“一半一半吧。”杜嘲風輕聲道,“畢竟還有四年的時間,不知道還會發生多少變化。”
“有什么收獲?”
“大概找到了幾十種主干結構與六符園及其地下通路走勢相似的陣法——我的想法是,只要找到了馮嫣臨死前喚醒的陣法,也就等同于找到了一部分她的死因。”
杜嘲風輕聲道,“再過三五日,我應該就能把書庫里所記載過的陣法全部過一遍,到時,如果我們再一起看看線索吧。”
“辛苦了。”魏行貞輕聲道。
杜嘲風笑了一聲,他順著魏行貞的目光往東邊望去——祈福的祭壇在視野中如同一個小小的,指甲蓋那么大的點。
“魏大人在這里守了三日了?”
魏行貞望著遠處,點了點頭。
杜嘲風凝神遠眺,祈福壇附近,那股詭異而危險的力量正仍在積蓄之中,不知何時才會到達頂峰。
“看起來不太妙啊。”杜嘲風輕聲道。
魏行貞沒有立刻接話。
他確實也覺得有些奇怪——但這和杜嘲風口中的“不妙”毫無關系。
真正令魏行貞有些在意的,是遠處日趨磅礴的妖氣頗有幾分與他相似的味道。
盡管這種相似轉瞬即逝,但魏行貞總是能準確地捕捉,每一次都讓他輕輕皺起了眉頭。
這妖物……到底什么來歷。
杜嘲風又道,“倘若這次馮嫣失手——”
“不會的,”魏行貞低聲道,“阿嫣她……只是貪玩罷了。”
第三日黃昏,在夕陽的薄暮之下,大地的深處傳來雷聲。
某個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了。
成百上千顆如同珍珠大小的金色光點從地表升起,而后從四面八方向馮嫣追逐而去。
光點擦過巖石,石塊在剎那間被擊碎;穿過樹干,則在合抱之木中留下一道筆直而中空的狹窄通道;
馮嫣在空中輕盈地翻躍急轉。
金色的光點緊緊跟在她身后,好像飛行留下的軌跡。
她踩著風,一步一步地奔向殉靈人腹地的叢林——那里的妖氣,在此時終于達到了某種盈滿的頂峰,充沛得如同溢出的滾水。
在馮嫣落地的一瞬,一眾光點已經預判
了她位置。它們有如亂珠滾落,嘈嘈切切地襲向馮嫣,不留絲毫閃避的余地。
這一方夕陽,在剎那間被渲染得如同炎夏正午。
強襲過后,一切如同綻開的煙火隨風而逝。
馮嫣站在漸漸熄滅的光芒中,毫發無傷。
她周身浮起同樣燦爛的金色光暈——這正是出嫁那一日成功抵御了樹藤侵襲的結界。不論是面對那日的樹藤還是今日的光點,結果顯然都是一樣的。
這一刻,馮嫣終于看清了眼前妖物的本體。
“又見面了。”她輕聲開口,“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只樹妖……原來不是嗎?”
在高達數丈的巨大花序下,淺金色的小小花朵隨風搖曳——那些金色的磷磷光點正是它的花粉。
它灰綠色的細長葉片在妖氣中舒展,每一葉的葉尖,都長有一支黑褐色的尖刺。
這還是馮嫣第一次見到這樣巨型的大刺龍舌。
此刻,馮嫣忽然明白了杜嘲風說這次的妖物比偽鸞棘手的原因——這只龍舌已經沒有了妖元,它行動的力量全部來自于殉靈人的獻祭的野靈。
倘若今日站在這里的是一個普通的除妖師,那么,他要么不能在戰斗中開啟靈識,要么就必須蒙上眼睛。
否則,在望見龍舌的一瞬,雙目就會被灼傷。
但對馮嫣而言這并不是什么問題,她并不需要以妖氣的變化來預判對方接下來的動作——對妖物戰斗本能的覺察,顯然要比眼睛看見的妖氣來得更加準確。
“為什么不以人形見我呢?”她仰頭輕聲道,“我等了你足足三日啊,你連坐下來和我聊一聊的時間都不肯給我嗎?”
龍舌以尖刺之雨回答。
馮嫣不得不再次縱身而起,所有她經過的地方都被尖銳的花刺扎透。有好幾次尖刺幾乎要擦傷馮嫣的衣擺,但終究是被她躲了過去。
馮嫣靜靜觀察著眼前的敵人。
在繞著它飛了幾圈之后,馮嫣終于在花序的最核心處,感受到了靈核的存在。
靈核所在地方燃燒著她在夢中見過的小小火焰,而火焰的中心則帶著不甚清晰的封印圖騰。
——那應該就是它能夠以野靈為食的原因。
這樣的進攻大約持續了三五輪,大刺龍舌的花與葉漸漸消融,幾日前在姑婆視野中曾望見的蒼白少女,再次于光暈中浮現。
“你為什么……”少女帶著幾分憤懣,“為什么……不反擊呢。”
馮嫣沒有回答。
她十五歲誅殺偽鸞的地方也在這附近。
那時的她也與今日一樣,遲遲不下殺手,甚至舍不得真正傷到偽鸞漂亮的紅色長羽。
一只小貓,小心翼翼地與獵物周旋玩耍。
只是,在數百回合的戰斗之后,偽鸞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手,振翅欲逃。馮嫣那時才出手擊殺,迅速而果決地取了它的性命。
而今日,面對這株大刺龍舌,她似乎連擊殺的必要也沒有——龍舌屬的草木一旦開花,幾乎都是以自身性命為代價。
即便她不出手,這只龍舌又能活幾日呢?
更不要說,從它真正從陣法中覺醒的時刻起,馮嫣就在它身上感受到了必死的決心,且決心之中還混雜著獻身的忠貞、熱烈的憎恨……以及近乎絕望的哀愁。
這一幕與當初在明堂附近的一幕何其相似——這只龍舌幾乎沒有試探性的出手,它的每一次進攻,都直接押上了自己的全部。
好像一只不斷撲火的飛蛾。
這天真而純粹的意志裹挾著宿命一般的偏執,幾乎喚起了馮嫣心中的不忍。
“你到底在為誰而戰?”在快速的閃躲之中,馮嫣輕聲開口,“誰告訴的你,我會傷害魏大人?”
“你再騙不了我了,馮嫣。”
“我沒有騙你。”馮嫣輕聲道,“我從未想過要害魏行貞的性命——”
龍舌發出了冷笑,“我只會……相信我親眼看見的事——”
“你親眼看到?”馮嫣顰眉,“你親眼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花刺在下一刻擊碎了一整個祭壇,半座山的山石撲簌簌地下落。
馮嫣不斷試圖讓龍舌安定下來,然而沒有用。
天色漸漸暗淡,越來越多的野靈正在向這一帶聚集,馮嫣亦意識到了新的危險——如果這只龍舌并不打算潛入洛陽,而是干脆地在岱宗山喚醒靈河呢?
這樣的可能并非不存在,畢竟此刻,對這只龍舌而言,似乎沒有比殺了馮嫣更重要的事。
“本來以為我們能坐下來談談。”馮嫣輕聲道,“……我很遺憾。”
她突然一改先前的避閃,徑直向著花序的中心而去。
龍舌瞬間張開了它全部的外殼,馮嫣抬手,如同撥弦一般,干脆利落地劃破這甲胄。
無數的枝藤也在此時驟然化作蛛絲,不由分說地纏上馮嫣的手足,眼前的靈核在瞬間變幻了顏色。
這一切,仿佛蓄謀已久,幾乎是那日夢境的再現。
馮嫣終于明白過來,原來這才是龍舌的底牌。
所有的妖氣都不過是用來嚇人的障眼法,真正要命的地方在這里——花序本身是一處陷阱,只等馮嫣這邊主動進攻,她的戰意將是啟動這一切的關鍵。
馮嫣不甚在意地笑了一聲。
“你還是……不夠了解我。”她輕聲道,“那日在魏府沒能取我性命,你就已經沒有勝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