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仍舊處在剛剛晉位時的孱弱之中——我的意識回來了,身體卻沒有。
這個穿著黑色斗篷的男人揪著我的葉子,輕輕嗅了嗅。
「我就說我沒聞錯么,你身上帶著汲真的氣息……你到底是誰?」
汲真。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您真正的名字……但我當時腦中一片混沌了,根本沒有精力去想他在說什么。
我只想立刻去山野中尋找您的所在。
——那對我而言,并不困難。
即便您隱去了您的妖氣,我仍能輕而易舉地在暗淡無光的雨夜尋到您的蹤影。
很快,我就望見您一個人站在山巔,您靜靜地俯瞰這一片山林,像從前一樣。
滂沱的大雨澆不濕您的衣袖,在這浩瀚無邊的雨夜中,您的身影顯得那樣單薄和孤獨。
但是大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事了,轉眼之間我失而復得——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這樣的眷顧?
今夜是一切的開始,所有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也就意味著一切都來得及。
我什么都來不及細想,就跌跌撞撞地飛奔向您,我想立刻將我知道的一切告訴給您,您不必再忍受一次卑劣的背叛,您完全可以避免重蹈覆轍。
我抱著這樣的信念,直到一陣凜冽的殺意從您的方向傳來,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男人在一瞬間將我拉住了。
「怎么這么急著找死啊……你沒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嗎?還沒有完成就死了,不可惜?」
我終于反應過來——深夜,一個陌生的、突然奔向您的妖物,對您來說是一種需要防備和警惕的危險。
您覺察到了我,并對我發出了威懾和試探。
那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您那日面對馮嫣時毫無抵抗的原因——如果不是那個黑衣人拉住我,我大概根本沒有閑暇去顧及您的殺意。
即便您真的要殺掉我,難道我就會逃走嗎?難道我會奪下您手中的劍,再將它刺向您嗎?
不……不會的。
即便那時的我腦海中一片渾噩,只剩下一些直覺般
的念頭,我也沒有升出過這樣的念頭。
但黑衣人的話還是讓我清醒了過來。
我不能在這一刻死去,因為我還有許多的事情沒有完成。
我再一次回頭,認真地望著這個不速之客。
「你又是誰呢?」我問。
他在我掌心寫下「瑕盈」兩個字。
他的樣貌看起來大約二十六七歲,但實際如何,我并不清楚——因為他聞起來雖然像一個人,卻有一雙顏色如同水銀的眼睛。
這不是凡人會有的眸色。
他說他的的陣法,只會召來心中懷有強烈遺憾之人,問我要不要做個交易。
具體的事情我沒有太聽明白,但我理解了一件事——他可以幫我取馮嫣的性命,只是我自己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甚至沒有詢問代價是什么,就答應了,因為對于代價,我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那一晚,我與他立下誓言,并跟隨著他去到了一處隱秘的營地。
這是我與殉靈人的第二次接觸。
或許我應該稱呼他們為掃塵者,因為他們認為「殉靈」是朝廷故意給他們貼上的,帶著貶義和排斥的蔑稱,畢竟「掃塵」才是他們的第一愿景。
但我自己卻更喜歡殉靈人這個名字。
為什么向死而行就一定是一種污蔑呢?有一些真正能夠給人帶來力量的回憶,并不是只有「活著」才能給予吧,這世上有一些信念,是比生死本身更重要的。
帶我回來的這個黑衣者,似乎是殉靈人之中一個了不得的存在,我聽見其他人恭敬地喊他「瑕先生」。
他的臉終日隱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只在極偶爾的時候,才露出真容。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每次回到營地,都有一群孩子們先圍到他的身邊。
但后來我才意識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謀劃著如何喚起靈河,湮滅長安城中數十萬計的生靈。
我是真的……看不透人心啊。
但從瑕先生這里,我陸續知曉了許多我從前從未聽過的事。
比如您來自幽都山,已歷世九千載。
比如正是因為當初晉位的關頭恰好遇上了您降下的風雨,所以我的妖元非常特殊——在成妖以后,我也有了一部分與您相似的「潛行」天賦。
我的妖元之中,有那么幾縷靈力,原本就是屬于您的。
所以當您經過我的身邊,就像把一塊巨大的磁石靠近一塊小小的磁片,大的磁石巋然不動,而小的磁片總是靈敏地感受到吸引。
這兩條加在一塊兒,就是我總能輕易找到您,但您卻很難發現我的原因。
但我那時疑惑極了,「但馮嫣就能輕易發現我,這是為什么?」
瑕盈說,「她發現你,并不是因為你的妖氣——她可以感知到旁人的心緒,而妖物與人在這件事上差異巨大。」
我那時才恍然大悟。
也是從瑕先生這里,我聽到了馮嫣真正的弱點。原來她離群索居并不完全源自她的性情,而是因為她無法承受來自人的惡意。
在人群面前,馮嫣脆弱得像一塊薄薄的瓷片。
瑕盈警告我,但即便如此,對馮嫣仍不可小覷——我當然明白,因為您在日夜看護著她啊。
天撫十三年的夏天,馮嫣十二歲,與殷時韞結識,一切都像從前一樣。
只是這一年我沒有再飄進她的院子,我也像您一樣遠遠地觀望著這里的一切。
然而很快,我就發現了一些新的異樣。
這一次,您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您的身邊多了六個忠心的仆從,他們默默潛藏在您的周圍,只在您獨處的時候才會出現與您交談。
您不再像上一世一樣悠哉悠哉地在山林間獨自游蕩,我望見您終日待在司天臺的樓宇之中,有時在整理卷冊,有時在撰寫文書。
而常常溜去馮嫣院子外觀望的,有時是一只黃鼠狼,有時是一只刺猬。
天撫十四年,您離開了岱宗山,帶著一行人馬直入長安——成為了文淵閣校理。
天撫十六年,岱宗山上來了一只偽鸞,被馮嫣擊殺于祭臺峭壁。
這些事情讓我驚駭,甚至讓我發抖。
因為……它們在上一世,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