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永齋里,杜嘲風正和馮遠道坐在一塊兒飲茶。
馮遠道前幾日新得了一塊檀木屏風,東西下午剛剛送來,他還沒想好具體放在哪里,就先陳在了思永齋的客廳。
剛好杜嘲風來了,他便跟天師講起這屏風的稀罕之處——說是原本木料的右上角,有一塊延伸出的凸起,被匠人巧奪天工地雕刻成了一位反彈琵琶的仙子。
這仙子的姿態栩栩如生,最難得的是眼睛,不論站在哪個角度看去,她好像都在凝視著你。
杜嘲風裝作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用“是嗎”“確實”“太難得了”糊弄了馮遠道一盞茶的時間,院門外終于又傳來了腳步聲。
紀然終于回來了。
杜嘲風看了看紀然的身后——沒有跟任何人。
“怎么就你一個人,”杜嘲風輕聲道,“你不是說來的時候好像看到了殷大人的馬車嗎?他人呢?”
“……我……我沒找到。”紀然有些磕絆地開口。
他跨進門檻,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又有些失魂落魄。
還沒等杜嘲風問緣由,他就“哐”地一聲,一頭撞在了琵琶仙子的屏風角上。
紀然抱著頭緩緩蹲了下來。
“哎呦紀大人!”馮遠道驚得跳起來,連忙上前去扶紀然的胳膊,“您沒事兒吧?”
紀然捂著腦門,也不讓馮遠道細看,自己默不作聲地坐去了一旁。
杜嘲風有些稀奇地看著紀然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端著茶杯站在不遠處細細端詳著。
這傻小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安靜了……
院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馮遠道和杜嘲風同時轉頭——殷時韞來了。
杜嘲風稍稍皺起了眉頭。
總感覺殷時韞今天看起來表情也有點不太對勁。
“時韞來啦。”
馮遠道笑著撫掌,望著殷時韞進門,他將手中的荔枝干放在桌邊,詢問李氏今日身體如何,馮遠道笑著告訴他不必擔心,李氏如今已經沒有了大礙,前半晌制衣司的人來了,她正在別處和人一道看新來的衣料。
“哎,站著干什么,坐吧,都坐。”馮遠道笑著道。
殷時韞應聲點頭,他此刻還在想著方才小七的事,心里仍有些煩亂,他轉過身,正打算去近旁的空椅子上入座,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后捂著鼻子彎下了腰。
——殷時韞也一頭撞上了檀木屏風的仙子角。
馮遠道趕緊迎上去查看,殷時韞撞得比紀還狠,這會兒鼻子里已經開始往外淌血。
“馮諒!馮諒!”馮遠道叫起來,“這勞什子屏風別放屋里了!搬走!趕緊搬走!”
出了思永齋,杜嘲風帶著紀然一路檢視馮府中暗哨的布置,杜嘲風突然停下了腳步,“紀然?”
“……嗯?”
“你到底怎么了?從剛才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我……”紀然艱難地開口,“頭疼。”
杜嘲風怔了一下,連忙伸手去搭紀然的脈象——紀然這小子固執又嘴硬,平日里遇上什么小病小傷從來不聲張,要是這會兒他已經疼到不得不開口,可別是什么急病……
然而杜嘲風觀察了半天。
“……你脈象平穩得很啊,”杜嘲風有些不解,“就是心跳得挺快——你沒背著我偷吃什么東西吧?”
紀然把手抽了回來,搖了搖頭。
“回去休息吧,睡一覺應該就好了。”杜嘲風拍了拍紀然的肩膀,“這年紀輕輕的,身子骨還沒我的硬。”
紀然點頭,“……好。”
見紀然轉頭就走,杜嘲風不由得凝視著他的背影,“嘶……”地倒抽一口涼氣——紀然竟然沒有和他頂嘴,直接就走了?
今天這太陽怕不是從西邊出來了……
紀然走后,一道灰影閃過,杜嘲風身后不知何時多處了一個人,他恭敬地行禮,喊了一聲,“天師。”
杜嘲風轉過身,繼續在馮家的院子里漫步,“今天馮家有什么異動嗎?”
“馮嫣那邊還好,一整天都在小院里閉門不出。馮婉這邊……”
杜嘲風顰眉,“馮婉這邊怎么了?”
那暗哨想了想,“比較……熱鬧。”
回家路上,紀然覺得心口一直有些發悶,好像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心頭。
原來,七小姐真正喜歡的人是……殷時韞。
那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單方面的誤會嗎?
想著方才小七聲嘶力竭對殷時韞怒吼的情景,紀然還是覺得心里有一塊地方好像被觸動了。
她似乎已經隱忍了很久,背負了很久……大概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紀然幾乎已經有點走不動路,他站在人群里,感覺渾身都沒有什么力氣。
明明應該覺得放下了一個負擔……
但為什么……
為什么好像有點……
有點難受呢……
紀然捏了捏眉心,想強迫自己把方才看到聽到的一切全都甩出腦海。
這樣不是更好嗎?這本來就是自己一直在期待的結果,他眼前還有漫長的路要一個人走。
不可以分心。
想起一段遠大前程似乎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這段時間以來自己竟然一直為一些細枝末節的彎彎繞心煩意亂,紀然忽然覺得有些熱血上涌。
他攥緊了拳頭,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了起來。
然而,就在轉瞬之間,紀然的步子又慢了下來。
因為他猛然意識到,七小姐當初肯冒著巨大的風險跳河救他,根本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樣為了圖他什么。
就像七小姐之前說的,那一刻選擇救人,是她的一時沖動,是她的一種本能。
這是多么善良,又多么勇敢的心性啊……
他竟然……
竟然將七小姐如此高潔的品性誤以為是一種予取予求的交易……
——這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紀然用力地在自己心上狠狠捶了一拳。
他的臉完全燒紅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為這些日子里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無比的羞慚和愧疚。
其實,像七小姐這樣的人會喜歡殷時韞……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
殷大人既是太師之子,又是歷代掌管司天臺的人中最年輕的主事,不管是論人還是論家世,都非常出挑……不是嗎。
紀然在人群中久久佇立。
他忽然想起那個雨夜,想起小七趴在自己肩上,說她想去平妖署,說她想要真切地體會到自己正在活著,說她縱然不是天選之人也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還有她向著自己伸來的手,說她肯定不會忘了自己.
交個朋友吧。
哎,七小姐。
七小姐。
那……我們就各自努力,然后最高處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