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長得很快,上一刻還在母親的懷里,下一刻就落在地上自己玩了起來。
時間忽然在某個瞬間慢了下來,馮嫣一怔,發現自己正站在鏡前,給年幼的小男孩梳著頭。
不遠處,有仆婦正躬著身,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馮嫣聽了一會兒,仆婦似乎是在說今年夏天大家決定去金陵游玩的事情,但有幾人不愿出遠門,還是想待在長安的家中歇息。
“遠道是想去金陵,還是留在長安?”馮黛低聲問道。
“我想去岱宗山。”年幼的馮遠道回答。
“……為什么?山上又沒什么好玩的。”
“反正我就想和娘待在一起!”
馮黛笑了笑。
一切像是假的,又處處透著真實的味道。
在匆匆而過的人群中,馮嫣認出了幾個在馮府干了一輩子的仆人。
他們都還沒有老去,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挺著胸膛,沒有一點龍種老態。
馮嫣看見在時間的洪流中一閃而過的孫幼微——即便是在這樣短暫的一瞬,女帝威嚴的目光也足以讓人為之一顫。
她還看見了長安舊宅的布置,但眼前的一切卻和自己印象中的老宅截然不同——沒有隨處可見的花草,沒有形狀千奇百怪的假山,也沒有養著錦鯉的池塘……
一切工工整整,充滿了留白的美感和禪意。
日子流逝得更快了。
在晝夜的交替間,外面的庭院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馮遠道在慢慢長大,馮府的舊宅也變得越來越熱鬧——馮黛的院子里多了各種各樣的草木,一年四季都有花在盛開,只是她似乎從來不會往這些東西上投去任何一瞥。
一切迅速流向殘酷的節點。
馮嫣靜靜地等待著,但眼前的畫面卻突然消失了,好像蠟燭的光在風中驟然熄滅,所有的聲音都隨風飄散,她又回到了那個無人的黑色天地。
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幾句輕微的回響顯得異常清晰。
“對……我不能……”
“人……確實是會變的啊。”
“原諒我……”
馮嫣有些疑惑地仰起頭,她向著眼前沒有邊界的黑暗大聲疾呼,“您不能什么?”
沒有人回答。
「阿嫣。」
馮嫣忽然聽見有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喊她的名字。
是馮黛嗎?
可是聽起來聲音又不太像……
馮嫣試圖尋找聲音的來處,但她很快就發現,這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一起涌現。
「不要……相信天道。」
這一次,馮嫣終于完完全全地從夢魘一般的幻影中醒來。
驟然而至的北風讓她突然打了個寒戰,掙開眼睛,她發現魏行貞已經帶著自己離開了長陵。
她想要抬手,卻發現自己渾身都沒有了力氣,肺部傳來一陣灼燒似的疼痛。
魏行貞抱著馮嫣在山間飛行,馮家的山居已近在咫尺。
冬日里,馮家人一般不到這里來,這個地方只會留幾個看家和打掃的仆從,要繞開非常容易。
魏行貞很快降落,他一腳踢開了馮家山居閣樓的窗,而后將蘇醒的馮嫣輕輕放在了床塌上。
“行貞……”馮嫣低低地喊了一聲。
“別說話。”
魏行貞用被子將馮嫣裹了起來,而后重新回頭,把自己踢壞的兩扇窗戶重新安回窗柩。
——他的直覺沒有錯,拖走馮嫣意識的,就是長陵地下的東西。
在長陵之中,他拿這個毫不了解的敵人毫無辦法,但只要離開六符山,馮嫣自然也就脫離了對方的控制。
他點燃了屋中的燈和爐火,才回到馮嫣的身旁。
馮嫣的表情有些懵懂,像是患上了雪臆的羊,即便裹著被褥,她也在輕輕發著抖。
魏行貞也躺了下來,馮嫣推開被褥,緊緊抱住了魏行貞的腰。
“剛才那樣太危險了,你怎么能放任別人侵蝕你的靈識?”魏行貞皺起眉頭,“如果我動作慢了一步怎么辦?你想過后果嗎?”
“……我……好冷。”
馮嫣說著,往魏行貞那頭又靠了靠,她感覺溫暖的狐尾瞬間蓋住了她的背。
她閉著眼睛,慢慢地舒了口氣,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
像是害怕清醒以后就把剛才的一切都忘了似的,馮嫣斷斷續續地把之前在地下看到的一切都說了一遍。
魏行貞一言不發地聆聽,
“真……奇怪……”馮嫣低聲道,“難道……我爹也騙了我?”
“為什么這么說?”
“我小時候……他告訴我,祖母離世的那一晚,他一直守在她旁邊,陪著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你當時沒有發現嗎?”
馮嫣搖了搖頭,她的眼睛半睜著,又想了一會兒。
“或許,我爹說的,也是實話吧。”她又打了一個寒戰,“對了,行貞,我……我還得再去一趟長陵。”
“今天就不要再想這件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馮嫣回答,她閉著眼睛,“在那之前,我還要去……見姑婆一面。”
魏行貞皺起了眉頭。
馮嫣忽然仰面望向他,“你的參商呢……?”
魏行貞一怔,方才的情勢太過緊急,他完全沒有顧得上去理會地上的斷劍,抱起馮嫣就飛快地離開了那個地宮。
“你……不會把它忘在地下了吧……?”
“嗯。”魏行貞答道,“不過……”
他伸出手,向著眼前空無一物的半空緩慢抓握。
一道青色的流光從他的掌心向兩側延展——
當光芒完全熄滅的時候,參商連劍帶鞘,再一次出現在他的手中。
孫幼微的行宮中,杜嘲風面色平靜地跪在御座之下。
整個大殿此刻,就只有杜嘲風和孫幼微兩人。
馮易殊此時已經得了女帝的恩準,回家去給家里的兩個搞事的弟妹善后,臨走前,他還和杜嘲風打了個招呼。
不過,等杜嘲風轉過身,踏進女帝的大殿時,他臉上的笑意很快消失了。
女帝屏退了左右——甚至連浮光都一并離去了。
孫幼微的臉色雖然蒼白,但依舊帶著不可捉摸的威嚴。
“到底是什么事,非得把所有人都撤下了,你才肯開口?”
“回陛下,昨晚易康和易平來找過我了。”
“哦。”孫幼微臉上浮起微笑,“他們和你托底了?”
“是。”杜嘲風答道,“沒想到陛下為了抵御靈河,一直做了兩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