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點夕陽的光暈在遠天陷落,青修突然停下了腳步,呂清竹亦然。
少年臉上的一點溫柔笑意也像夕照一樣迅速褪色,恢復成他一貫的冷漠和不可一世。
“轉過來。”他冷聲道。
呂清竹順從地轉過身,兩眼暗淡無光,變得呆板茫然。
“你會煮藥么?”少年問道。
呂清竹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跟我過來。”
藥筐的藤繩從呂清竹的肩頭跌落,她完全沒有伸手去調整,于是重而大的藥筐很快順著她的背滑落。
藥草散落一地,竹筐沿著坡道骨碌碌地滾遠,最后翻出了山崖。
呂清竹好像對一切渾然未察,她的嘴微微張開,神情呆滯地跟在青修的身后。
他們很快離開了山路,向著密林的更深處走去。
入夜,岱宗山深處,六郎獨自一人沿著山路往上去,最后停在了一間隱秘的茅屋之前。
青修站在門外,已經等了很久。
“怎么來得這么晚!”青修雙眉倒豎,“不是說好傍晚的時候就到這兒見面嗎!”
六郎并不看他,只是輕聲道,“有些事耽誤了,賀先生在里面?”
“嗯。”青修眉頭緊皺,一臉厭惡,“瑕先生讓我給他帶了藥過來,我費了那么大功夫找人給他熬好了,結果老頭子不肯喝——你勸勸?”
“為什么不肯喝?”
“我哪知道啊?天底下的老頭子都討厭,死倔死倔。”青修向著門啐了口唾沫,“要不是先生不準我碰他,我直接把藥給灌進去,哪這么多事?”
六郎輕嘆一聲,“知道了。”
青修轉身要走,六郎又喊住了他。
“干什么?”青修沒好氣地回頭。
“兩件事。”六郎答道,“第一,這次回去,你替我轉告先生,說馮五郎已經帶我進過了平妖署的地宮,現在還沒用上先生之前交給我的方法,但可能之后也不需要了。”
“嗯。”青修點頭,“還有呢。”
“第二,你走之前去把藥再熱一熱,重新端過來。”
六郎說著,推門進屋,青修本想還嘴,又想起瑕盈曾經要求他不準在賀夔面前開口說話,強行忍住了一腔惱怒。
茅屋之中很是暖和,屋子的中間點著取暖用的火盆,賀夔獨自跪坐在窗前,對月讀書。
他還穿著夏日的單衣,雪夜的風從窗口灌進他的衣袖,賀夔像是毫無感覺。
屋內寂靜,在青修離開以后,只有炭盆里不時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賀先生。”六郎取下了背后的包袱,“我給您帶了一些衣服和點心來。”
賀夔沒有回頭,指尖的書又翻了一頁。
“賀先生。”六郎又喊了一聲。
賀夔這才抬頭。
六郎上前將窗戶給關上了,他搓了搓手,回頭道,“您不冷嗎?這么晚了,在這兒看什么?”
賀夔一手掩住口鼻,突然重重地咳了起來。
那張原本枯槁蒼白的臉很快漲得通紅,他的每一聲咳喘都像是要把心肺從嗓子里嘔出來,就連呼吸時都會帶起一陣明顯的羅音。
六郎很快上前,為賀夔撫背。
過了很久,賀夔才平息下來,他原本就瘦削的身體已經露出了將死之人的虛弱和憔悴,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有神,他將書合上,遞給六郎。
六郎接過翻了翻,才看了幾頁,不由得抬眸。
“這是不是妙微留給魏行貞的那本琴譜啊?我在司天臺那封檄文里好像讀到過里面幾個片段……”
賀夔點頭。
六郎一怔,“……這東西怎么會在賀先生這里?”
賀夔拿起一旁的紙筆,信手書寫起來。
趁這間隙,六郎已經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在賀夔的對面坐下。
不一會兒,賀夔將紙片遞過來。
六郎一看,眉頭立刻鎖緊,“您前段時間還碰見過殷時韞?他知道您現在住在這兒嗎?”
賀夔搖頭。
六郎當即追問了許多細節,原來是前些日子賀夔在雪夜外出采風,聽見山澗中有琴聲——彼時殷時韞正在試圖彈奏妙微的這支曲子,但有幾處轉折,處理得始終不得要領。
兩人也因之會面。
六郎聽罷,著實緊張了一陣,但轉念一想,又稍稍放下心來。
想來林安民客死異鄉在前,對賀夔其人,殷時韞應該是悲嘆憐惜的,否則這么長一段時間里,他為什么從未向孫幼微提及過賀夔仍在岱宗山的事情,甚至將這樣重要的東西轉贈?
再者說,將獨幽琴里的琴譜交給賀夔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物歸原主吧,對殷大人來說,總是好過于交給魏行貞。
但無論如何,賀夔在岱宗山這件事到底是被人知道了。
六郎又想起紀然和小七,只覺得眼下變數越來越多,讓人心中不安。
賀夔又遞來一張紙。
「瑕盈先生,最近可好?」
六郎垂眸,搖了搖頭,“我與先生一向是書信往來,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先生做事一向穩妥,應該沒有什么事情能煩擾到他。”
「我這幾日,在山林中見到許多山民在祭奠他。」賀夔寫道。
六郎笑了一聲——梅十二的身份在民間一向響亮,以至于身份暴露之后,宮中甚至沒有對外公布梅十二就是瑕盈的消息,只是說突遇暴疾,不幸去世。
「只是我不太明白——」
賀夔又接著寫道。
「——在他身邊,為什么會留青修這樣的人?」
六郎還在斟酌怎么回答,就聽見廚房那邊傳來青修的叫罵聲,似乎是在訓斥他今日帶回來的煮藥人。
賀夔皺起了眉頭。
“也不是瑕先生想留,”六郎輕聲道,“當初先生身邊有一位侍者,叫匡廬,您還記得嗎?”
賀夔點頭。
“匡老原本是個傀儡師,青修是他孫兒的名字。因為時疫,那孩子長到十一二歲的時候去世了。老人家心里難過,就強行留下了孫兒的一縷神識,想用傀儡將他留在人間,結果締結契約的時候被附近即將晉位的邪靈鉆了空子。
“借著青修的神識和匡老的咒術,那妖邪差點就可以直接由‘靈’晉位成‘妖’,幸好當時先生路過,殺死了邪靈,救下了匡老和青修,但那縷神識也還是受了侵蝕,回不來了——就是你現在看見的這個青修。
“再加上青修睜開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瑕先生,所以現在除了先生,誰說的話他都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