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盈聽見老人又一次笑了起來,只是這一次的笑聲里似乎帶上了一些嘲弄。
“我什么地方說得不對?”
“沒有什么不對……”老人緩緩回答,她的聲音似乎稍稍冷了一些,“你信這一套么?”
“無所謂信或不信。”瑕盈低聲開口,“一萬兩千年以前,先圣受天道點化,乘鶴來到中土,現實指點野民鑿山開土,耕織種作,而后制文字,服衣裳,于是先民在此繁衍生息——”
老人頗不耐煩地打斷,“這不就是方才伏羲定人道的那一套說辭?”
瑕盈微微顰眉,他又重新往回石壁上的暗淡文字。
“為什么要讓我看這個?”
“你問我什么時候與伏羲結怨,我就給你看原因。”老人回答。
瑕盈再次凝神回顧,卻始終不得其解,
“我不懂。”瑕盈低聲回答。
“你最好再想一想。”老人輕聲道,“我只給你一個人,一個機會。”
“……什么機會?”
老人微笑,但不作任何提示,只是輕聲道,“想清楚,再回答。”
瑕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能夠感受到眼前人并非是在虛張聲勢,在她風平浪靜的言語之后,似乎暗含著某種篤定和決心。
在沉默中,老人也望著眼前這個總是游離在塵世之外的年輕人,她非常好奇,除去上次那個不屬于此世的年輕靈魂,在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第二個人,能夠洞察此間天道嚴明的秩序之中,所暗藏的青面獠牙。
以夫婦之道為開端,漸漸衍生而起的一整個君臣父子的秩序,還有在它道貌岸然的禮法與規訓之中藏匿著的,對一切女子劍拔弩張的針對與提防。
那種勝者對敗者的奴役、壓抑和警惕,無一不蘊藏著對敗者復辟的深深恐懼。
如此呼之欲出的結果,一個身在此間的凡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發現這一點?
老人望著瑕盈,目光近乎燃燒——這個年輕人既能肩負十五年信使的職責,其心念的赤誠亦可見一斑,那么……
“古時,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瑕盈喃喃著,回過頭,“你……是那時的天道嗎?”
天地之間,風雨如晦。
破廟中,小七渾身脫力,在浮光的尸體前跪倒下來。
她感到頭疼欲裂,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每一處毛孔,似乎都有火星要濺起。
眼前的景象先是變成重影,然后又趨于清晰,緊接著又再次變得模糊。
起初她聞不見任何氣味,撐扶著地面的手也沒有任何覺知,直到身體中令人顫栗的高熱退去,她才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再一次回到了軀殼之中。
她仰面躺在地上,聽著外面的雷鳴電閃,大雨磅礴,虛弱地呼吸著。
黑暗中,小七抬起了自己殺人的左手,像望著一件兵器。
熱淚無知無覺地流了下來,沒有任何原因——此刻她既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一個巨大而陌生的世界像一副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它是如此廣博和輕盈,又是如此危險。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小七側目,見不遠處有幾只灰鼠正在啃食什么。
灰鼠們警惕地抱著前爪,小小的眼睛凝視著周遭的一切。
小七凝視著它們,輕輕抬起左手的一根手指頭,在空中劃動。
一只灰鼠四肢陡然僵硬,而后無知無覺地倒了下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周圍的幾只灰鼠一哄而散。
小七顫抖著起身,拖著還不能自由活動的身體慢慢爬到灰鼠的尸體旁——這只灰鼠,確實是死了。
它僵硬的死爪直挺挺地伸著,即便小七伸手將它抓起,它也毫無反應。
小七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再次伸出手指,向著反方向輕劃——灰鼠的時間在它的身上倒轉,幾乎在同一刻,這只方才已經斷了氣息的骯臟小鼠驟然翻身,帶著無比的驚懼,從小七的手心跳落,并迅速消失在廟宇的角落。
小七一聲低吟,又一次痛苦地摔倒在地面上。
目光的渙散與聚集、體內突如其來的灼燒劇痛,還有皮膚觸覺與嗅覺的消失又一次出現,只是比先前殺死浮光要輕微得多。
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然而即便閉上眼,方才看見的所有景象依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仿佛它們根本不是通過眼睛看見,而是直接出現她腦中的。
整個世界再不像是從前的簡單模樣,她眼前看見的每一個生靈——活著的人,活著的老鼠,一切有血有肉的活物,都變成了帶著殘影的景象。
所有的殘影來自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她可以自由撥弄這些殘影,將未來或過去的某一刻,帶到他們的現在。
浮光早就死了,她的靈魂在這個世上不會再有未來,但這并不意味著她不能再死一次——只要將她帶回到她曾經死去的那一刻,再任其發展,就好了。
小七也是這么做的。
一切知識像是提前鐫刻在了她的腦海中,她在瞬間理解了一切。
在這一次的短暫痛苦消退之后,她感到一陣由衷的疲憊,整個人像是從內部被掏空,沒有一點力氣剩下。
小七閉上眼睛,打算暫時休息,然而下一刻,另一種難以忍受的針刺感又沿著她左手的小拇指指尖開始,慢慢向上擴散。
她再一次抬起自己的左手,很快發現了新的變化——無數黑色的紋路自她的指尖開始慢慢向手腕側延伸。
小七已經沒有力氣再為這疼痛抽泣了,她茫然地望著這些層層疊疊的黑色烙印,很快意識到這些東西她曾經見過——在馮稚巖的地下墓地之中。
那些石壁上印刻著的,深深淺淺的文字,發著淡金色的光,像是滾燙的熔巖一點點烙印在她的身上。
小七抱住了自己的左手,整個人痛苦地蜷縮在地上。
“姐姐……”
魏行貞懷中,馮嫣突然抽動了一下,她的表情變得不再像先前一樣安和。
“阿嫣?”魏行貞低聲喚了一句。
但馮嫣并沒有醒來。
近旁去甚眼尖,瞬間覺察到了變化,“大人,你看太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