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阿嫣,我們該走了。”
馮嫣睜開了眼睛。
視野里的一切從模糊慢慢變得清晰,她感到夏日傍晚的夜風拂過自己的臉,帶來一陣清涼爽意。
黃昏的暗淡光暈伴著燦爛的晚霞從西天傾向她的頭頂。
她緩緩坐起身,茫然地向近旁看去。
少年殷時韞坐在她的身旁,友好而關切地望著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殷時韞問道。
馮嫣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了望左右。
她的手指與手掌因為近日練琴的關系,傷得通紅,有些地方甚至擦出了一層薄薄的繭。
山風從遠處吹來,馮嫣認出了這里,這是她與殷時韞習琴的石亭。
“我好像……做了個好長的夢。”她喃喃道。
才出聲,這稚嫩的聲音就讓馮嫣自己也有些意外——但旋即她又為這意外而意外。
這就是自己的聲音啊,有什么好意外的……
殷時韞望著她,“是嗎,阿嫣夢到了什么?”
馮嫣試圖回想,但越是追憶,那些繁雜的影像好像就越是離她遠去,她隱約感到那是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離奇遭遇,似乎是多年以后,她與一些人分道揚鑣,又與一些人殊途同歸的故事。
所有夢中的細節都在醒來的時刻消失了,只剩下一點甜蜜,一點感傷,一點奮不顧身或身不由己的感覺殘留下來。
“……不記得了。”馮嫣輕聲道。
“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好像,是一些發生在將來的事。”馮嫣歪著腦袋,“夢里有很多人……”
“看來你是真的累了,”殷時韞站起了身,“我們今天不彈琴了,就在這附近走走吧,好嗎。”
“啊,好。”
馮嫣有些懵懂地起身,追著殷時韞的步伐而去。
她與殷時韞在無人的山路上緩緩步行,馮嫣聞見空氣中漂浮著一陣朦朧的草木香氣。
這氣味讓她感到非常熟悉,幾乎已經到了就要脫口而出這是什么的地步,然而那個名字始終如梗在喉,不論她如何回憶,都想不起。
“……阿嫣到底是怎么了?”殷時韞突然停下來,回頭望著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好奇怪。”馮嫣搖了搖頭,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她低聲道,“我感覺自己好像還在夢里……”
話音還未落,一旁殷時韞就笑了起來。
“阿嫣是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馮嫣也忍不住笑了笑,她低頭揉了揉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隨著幾次用力的呼吸,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氤氳在她周圍的那層不真實感消失了,她望著眼前才認識不久的新朋友,此刻才有一種夢終于醒來的感覺。
是啊,真像是莊周夢蝶,讓人分不清究竟哪邊才是夢。
那一點似有若無的香氣也在這時悄然消失了。
“對了,你想去司天臺看看嗎?”殷時韞問道。
馮嫣微怔,“可以嗎?”
“按說是不行,但今晚值守的人是我,所以……”
“萬一被發現了,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嗯……”殷時韞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那我可能會被我師父罰抄《律歷志》吧。”
馮嫣莞爾,“沒別的了?”
“沒了,我師父人很好,即便是懲罰也是小懲大戒。”
“那我們走吧,”馮嫣笑著道,“如果真的被發現了,那到時候你要抄多少,我幫你分擔一半!”
兩個年輕人在山路上笑著快步跑了起來,遠天的太陽始終保留著最后的一抹殘暉,照在他們的身上。
炎熱的夏天,奔跑的馮嫣漸漸想起了一切。
半月以前,曾有僧人領了陛下的旨意,專程來到岱宗山上講經,地點就在離馮家的山居不遠的一處莊園之內。
她不知道這件事,那一天仍像往常一樣,一個人溜了出去,在崖邊散步遠眺。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回家的路上已經堵滿了慕名而來的信徒們的馬車。馮嫣那時才覺察到一絲危險,她立刻起身返程,然而已經太晚了。
密集的馬車中坐滿了因為擁堵而煩躁不已的來人,在夏日炎炎的日光之下,所有人都情緒都像是一個即將引爆的油桶,只要一點火星就能把所有人的怒氣引燃。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在路邊突然看見的殷時韞。
在那么多渾渾噩噩,粘稠而尖銳的氣息之中,只有這個少年周身的氣息散發著清明而澄澈的意味。
于是她艱難地從所有人身邊經過,毫無征兆地抓住了這個少年的衣袖。
這是天撫十三年的夏天,十二歲的馮嫣決心要永遠記住這一年,記住這個日子。
因為一個偶然的巧合,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
“你今年的生辰過了嗎?”山路上,殷時韞一邊走,一邊問道。
“我不知道。”馮嫣回答,“為什么問這個?”
“我有一個禮物想送你,但做起來還需要一點時間——要是生辰已經過了,我就不趕日子,要是沒過,我就再去和匠人磨一磨,讓他盡快。”
“什么禮物?”
“哈哈,不告訴你。”殷時韞回答,“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夏夜,有烏云在他們的頭頂慢慢聚集,天好像一下就黑了下來,并且開始落雨。
兩個人抄近路向山頂跑去,不時在山澗中驚起一叢一叢的飛鳥。
清涼的雨絲打在地上,也打在他們身上。
溫暖的水汽從炎熱的地表蒸騰,讓空氣變得沉悶而甜膩,兩人在靜悄悄的山路上靠得很近,可是誰也沒有說話,偶爾目光交錯,兩個人又同時笑了起來。
馮嫣很快就覺得有些倦了,她喘息著放緩了腳步,周圍是迷宮似的小徑,腳下的泥土也因為雨水而變得松軟。
殷時韞回過頭,向著馮嫣伸出了手,“小心些,不要滑倒。”
馮嫣一時遲疑,但還是很快握住了少年的手,
兩人一通穿過了一片影影綽綽的深林,馮嫣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快要跳了出來,她的頭發粘在滿是汗水的臉頰和脖子上,臉色通紅。
天空雷鳴電閃,在磅礴的大雨降落前,他們終于跑進了司天臺高聳的殿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