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是指……”
“等其他人都醒來的時候,你問他們就知道了。”瑕盈低聲道,“總地來說,是很長的一個故事,我就不再贅述了。”
馮嫣微微顰眉——如今浮光的故事她從馮黛那里看到了開頭,又從瑕盈這里聽到了結尾,偏偏就差中間的那一段變遷。
但如今瑕盈不愿講,又能如何。
她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一塊布帛,將它鋪展在自己與瑕盈之間。
那是白無疾留下的“天機”。
“這半年來,我把殉靈人近年來犯下的血案都翻了一遍,”馮嫣輕聲道,“既然浮光是你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眼線,那這塊布帛,你應該早就見過了。”
瑕盈望著布帛,“白無疾的遺書?”
“是的,是白天師留下的東西。”馮嫣低聲道。
她展開布帛,其上陣法的顏色比起幾日前更加淺淡,幾乎已經到了目不能視的程度。
“這些年間,你一直在用這個陣法做對應的獻祭,對嗎?”不等瑕盈回答,馮嫣已經接著說了下去,“我粗略算了算,這些年間,死于殉靈人祭祀的百姓,差不多有十萬人之巨……這些,都是為了扼殺姑射山君而做的嗎?”
“對。”
“是怎么做到的?”馮嫣輕聲道,“我看案卷里說,這些人都是自行赴死,沒有一個人是被捆著、強逼著前往獻祭之地的,我猜想你可能用某種方法操縱了他們……但,又感覺似乎沒有那么簡單。”
她抬起頭,看向瑕盈,“你到底做了什么?”
“其實很簡單。”瑕盈輕聲道,“他們確實都是自愿的——我只是將未來會發生的事,讓浮光提前告訴了他們。”
未來會發生的事……
馮嫣微微顰眉,一旁魏行貞突然領悟過來,“當初鎮國公做的夢——”
“那是個意外。”瑕盈輕聲道,“他原本不該出現在那里的,但他還是看見了。”
“你把未來會發生的事通過浮光告知給一些人——然后呢?”
“陷入極度驚恐和絕望的人,就會成為新的殉靈人。”瑕盈望著馮嫣,“他們會心甘情愿地,為了阻止災禍發生而獻出自己,余下的人會很快忘記這個夢。
“至于老國公,他確實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但是他不在我們預先計劃的名單之中,匡廬也沒法導引他去應許之地,我去見過他一次,讓他自己想辦法平息這份絕望……而他這些年,似乎也確實找到了平息之法。”
馮嫣若有所思地仰起頭,陷入短暫的沉思。
出于極度的驚恐和絕望而獻出自己……
瑕盈那邊也望著浮光的墳冢。
在當初與她締約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堅信六符山的地下鎮壓著一只足以毀滅世間的妖邪。
正是這只妖邪引起了十五年前西域一帶的弱水之禍,讓當時的瑕盈失去了所有的親眷與友人。
它又是四百年前令馮稚巖將星隕落的元兇,將馮稚巖變得面目全非,最終眾叛親離。
更遑論它還令當今的天道萬分忌憚,不將其置之死地,天道絕不能罷休。
在真正與姑射山君交談以前,瑕盈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的這種可能——山下鎮壓的并非妖邪,而是另一位始終不得翻身的天道。
盡管正與邪的邊界在他這里早就已經模糊了,但他始終相信自己行的是世間大道,無數掃塵者的死傷,到最后會換來一個太平人間。
一個不存在姑射山君的太平人間。
“那現在,一切如何了?”馮嫣問道。
“結束了。”瑕盈輕聲道。
馮嫣一時愕然,“結束了?”
“過程中確實出了很多意外,但還是都結束了。”瑕盈輕聲道,他看向馮嫣帶來的布帛,“連日來死于域外妖物口下的人就是屬陰的祭品,雖然代價巨大,但陣法的最后一角已經拼上。
“現在六符山的地下正在進行最后的絞殺,這段時間我會一直待在岱宗山,等到姑射完全死去,我也會離開這里。”
說著,瑕盈站起了身。
“等等,長安最近發生的事,你有耳聞嗎?”馮嫣問道。
“聽說了,”瑕盈低聲道,“因為姑射的怒火,整個長安都被弱水淹了。”
“世上可有救回因弱水殞命之人的辦法?”
瑕盈沉默了一會兒,而后看向馮嫣,“……如果有,我現在就不會是信使了。”
“我很好奇。”馮嫣也站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天道,你應該……是見過的吧,天道的真身。”
“你好奇什么?”
“我好奇天道的樣子。”馮嫣輕聲道,“以前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以為天道大抵就是世上的神明,但如今看來,兩個天道彼此傾軋的樣子,和兩個充滿怨恨、彼此打斗的人也沒有什么區別——恐怕世上最怨毒的人,最兇惡的妖怪,也不會動輒就抹去幾千幾萬人的性命。
“但對天道而言,這好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一個天道要殺死另一個天道,靠自己是做不到的,得靠塵世間的凡人獻祭——也包括你這樣的信使,如果沒有你在凡塵中替他行事,他也做不到現在這一步……
“既需要人,又蔑視人,既享受人供奉獻祭的一切,又對人擺出無情鐵面。”馮嫣眨了眨眼睛,“你的這位神明,是不是長了一張暴君的臉?”
天空中傳來些微悶雷。
幾人同時抬頭,見天穹有黑云翻卷。
“我聽馮黛說,每一輩的馮家女兒中,都會有一位被點為信使。”馮嫣輕聲道,“只是姑射的信使從來不必付出什么代價——除了我。
“姑射的信使,從來都只是一個虛名,可能最終誰來成為她的信使,都不是她能夠決定的事情。馮家的女兒們沒有因為成為信使,得到來自天道授予的力量,也就因此不必承擔相應的代價。
“而在我身上出現的變化——或許是六符山下姑射的力量正在日漸強盛的征兆,所以我才會,比我的所有先輩,都更像一個信使,這是我最近意識到的一件事。”
瑕盈舉目望著頭頂這不尋常的風云,他皺起眉頭,看向馮嫣,“……你最好,別再說下去。”
然而馮嫣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味,她笑起來。
“如果說,信使秉承著天道的意志,既得到天道給予的力量,也要承受與之相應的痛苦——那么我能否推測,同樣的事情,也正十倍百倍地發生在天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