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幼微的嘴唇顫抖著,臉色像剛盛開的伽藍一樣泛著青白。
她眼窩邊一圈單薄的皮膚深深陷落,讓她衰老的眼睛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大,女帝的眼中帶著一抹寂滅的神采,馮嫣從中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活力,就像一座火山,在經歷了氤氳、沸騰、爆發之后巖漿順著山脊滾落。
那固然也是灼熱的,但……
“馮黛……都和你說了什么?”孫幼微低聲問道。
“祖母讓我安心。”馮嫣輕聲道,“殉靈人多年的努力不會就這么功虧一簣,只要天道伏羲還在,縱使姑射暫時恢復了身體,也未必就能沖破這十幾年來建構的咒印……我們只需等待,這是天道之間的傾軋,作為凡人,我們能做的本就有限。”
“等?等到什么時候。”
“正月十六。”馮嫣輕聲道,“若伏羲能在正月十六以前,將陣法補全……這場姑射之亂,也就過去了。”
孫幼微極輕地笑了一聲,“若最后功虧一簣了呢。”
“那還有我。”
“你?”
“必要時,我也能成為新的劍,扎入姑射的要害,”馮嫣輕聲道,“為此,黛祖母還給我留下了一件禮物。”
巨榕下,小七突然驚叫一聲,倏然坐起了身。
坐在一旁打盹兒的紀然立刻拉住了小七的手,“怎么了怎么了?”
小七渾身是汗,只覺得眼前頭暈目眩,身體還在微微發抖,見紀然坐在身旁,她立刻緊緊抱住了他。
紀然臉一紅,手頓時僵硬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才輕輕落在小七背上。
“……做噩夢了?”
小七大口喘息著,沒有張口回答,但點了點頭。
“夢見什么了?”
小七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不記得了。”
“啊?這也能不記得嗎。”
“好像……是有人和我說話……”小七低聲說道,她閉著眼睛,拼命想抓住腦海中那一點殘存的印象,然而那些縈繞在夢中的呢喃、畫面,還是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觸碰不得。
“是累著了吧,”紀然答道,“畢竟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又是救人又是逃命的。”
小七有些不安地調整了一下倚靠著紀然的姿勢,“大概吧。”
“別怕,我一直在旁邊呢。”紀然輕聲道,“繼續睡吧。”
小七搖了搖頭,她扶著地站起身,已經睡意全無
“……回來睡了那么久,已經不累了。”她回過頭,“我姐姐回來了嗎?”
紀然搖頭,“她還在宮里,不過不用擔心,魏行貞回來以后就追過去了。”
“姐夫回來了啊,”小七眼睛一亮,“那其他人呢?”
紀然看著小七,“你五哥也回來了,不過……”
見紀然一副不知怎么開口的模樣,小七心中一緊,“……他出事了?”
“沒有沒有,他沒出事,但阿予……”紀然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總之,阿予去世了。”
小七瞳孔微震,“阿予……?”
“別難過。”紀然輕聲道。
小七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甚至還來不及為這件事感到難過,以往與阿予短暫的相處時光已經占據了她此刻的心念。
想起從平妖署地宮回來的那個下午,想起從前阿予跟著梅十二來家中作客,家中熱鬧的樣子……還有過去馮易殊各種下意識對阿予的偏袒。
如今阿予出事了,那五哥他……
小七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們現在人在哪兒呢?”
“阿予已經火化了。現在這個情形,也沒法好好安葬,只能等以后再為她找落腳的福地。”紀然答道,“五郎下午忙完了阿予的身后事就回了平妖署,他順路來看你的時候你剛睡下,他不讓我叫你,只說他很快會回來的,讓你不要著急。
“對了,他還問我知不知道現在城里哪里能搞到燧石,我就把伯父當初托去甚給我們送來燧石的事告訴他了,他讓你把燧石好好收著,阿予臨終前的預言里提到了這個東西。”
小七低頭看向自己腰間掛著的兩個布囊,有些出神地點了點頭。
紀然握住小七的手。
“別擔心,他沒有垮。”紀然輕聲道,“他說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城北的城樓上,昏暗的燈籠微光中,陳恒大步流星地在過道的屋檐下巡視,在他身后,馮易殊面色焦急,“大人,到底我怎么做你才肯幫我?”
“別再這兒胡攪蠻纏了!”陳恒停下腳步,沉著臉呵斥道,“你知道洛陽城中現在有多少百姓嗎?就算去掉所有先前在血雨、巨樹中罹難的人,剩下的百姓也有四五十萬之巨!這么多的人,你說撤就撤?”
“但是——”
“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外頭!這么大的雨,人沾上就是死,現在靠著城中已有的布防和四面城墻,我們尚且有守城的憑依,百姓也有遮身避難之所,離了洛陽,你讓百姓靠什么避雨?我們又靠什么抵擋這些隨時準備靠近的妖邪?”
說到這里,陳恒敏銳地看向遠處,厲呵一聲,“放箭!”
三千箭矢如煙火升空,將遠處聚攏的妖霧驅散。
“可雨總會停啊!”馮易殊爭辯道,“上一次的血雨一共就下了四天——”
“夠了五郎!我不可能幫你到御前去傳這樣的話,”陳恒沉聲道,“我也明白告訴你,這種不負責任、置全城百姓性命于不顧,只想著自己逃出生天的事,就算是圣上下令,我也不會聽從!”
馮易殊的手捏成了拳頭。
如果不是魏行貞和阿姐此刻都在宮中,杜嘲風又不知所蹤……他也不會來找陳恒幫忙了。
但如今看來……
陳恒感到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莫名的殺氣,他不可置信地回頭,馮易殊的拳頭已經砸在了他的臉上。
陳恒一個趔趄,向后退了兩步重新站穩——他萬萬沒想到,昔日這個最令他得意放心的后生,會對他動起手來。
“你干什么——”陳恒捂住眼,還不等他把話說完,馮易殊已經紅著眼睛沖了上來,接著這股沖力,他一把將陳恒撞倒在地,按在地上飽以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