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軟乎乎的“爺爺”,口齒并不清晰。
也正因為不清晰,讓人一聽便知這娃還在咿呀學語,愈發凸顯出他身上那份跟大人們圓滑世故與眾不同的童真懵懂。
奶娃娃不可能有心機,尤其是這個年齡段,大人教是教不會的,除非他自愿。
賓客們面面相覷過后,一陣唏噓。
乖乖,那上面坐的可是連皇帝都怕的老羅剎,這小祖宗,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么?
這會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小寶身上,完全忽略了姜妙。
作為親娘的姜妙顯然沒料到兒子會突然來這么一出,有些擔憂地蹙起眉頭,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說什么,只得眼睜睜看著小家伙在老爺子跟前“放肆”。
一旁肖徹朝她看來,神情跟往常一樣,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可就是這樣一個與賓客們探究打量不同的眼神,讓姜妙心頭剛生出來的那絲擔憂瞬間歸于平靜。
主位上,老爺子短暫的怔愣過后,笑著接過小寶手中的壽桃果子,又重新拿了一個遞給他,“你也來一個?吃了壽桃,富富貴貴長命百歲。”
說著,讓人搬了個繡墩過來,給小家伙坐。
跟賓客們預想中的完全不同,老爺子并沒問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娃娃。
要不怎么是崇明帝做夢都想除掉的人,其心思的敏銳程度,非一般人能比,肖徹都不用開口,老爺子便已經猜出他的目的,猜出眼前的小娃娃便是肖徹身旁那女子的兒子。
肖徹緩聲介紹,“義父,這位是妙娘。”
又看向坐在繡墩上的小家伙,“那是小寶。”
姜妙盈盈一拜,“妙娘見過老爺子,祝老爺子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老爺子淡淡看了姜妙一眼,面上瞧不出動怒的痕跡,只道:“既然來了,那就一塊兒入席吧!”
說著讓馮公公親自去給姜妙再添一席。
就添在肖徹旁邊。
雖然什么都沒說,但很明顯是直接默認了這對母子。
姜云衢心里發慌,“老爺子這是酒喝多糊涂了吧?”
義子跟個小寡婦牽扯不清還出現在那么多賓客面前,他竟然半個字都不過問?
傅經緯冷嗤一聲,“你懂什么,老東西指定憋著火呢,只不過這會兒不好在人前發作罷了。”
說著,又呵呵笑起來,“等咱們的人進來,我看他還坐不坐得住!”
話落,傅經緯站起身,帶頭喊了聲好,面上笑盈盈,“六十大壽之日喜獲福孫,恭喜老爺子,賀喜老爺子。”
看熱鬧不嫌事大那幾位紛紛附和。
一時間,整個前廳活絡起來,恭賀之詞不絕于耳,但越是熱鬧,就越顯得諷刺。
太子臉色沉了下來,回頭看向傅經緯,“你瞎起哄什么?”
傅經緯挑眉,“本來就是大喜之事,我恭賀兩句怎么了?”
“幼稚!”李承鳴冷冷扔下兩個字,回過頭不再跟他爭辯。
姜妙已經在肖徹旁邊落了座,她不傻,自然聽出了賓客們恭賀之下的嘲諷。
小寶還在老爺子那兒沒回來,她低下腦袋,雙手交握擱在膝上。
旁邊肖徹的聲音磁性中透著沉穩,“怎么了?”
“沒什么。”姜妙抬眸沖他笑笑。
不知為何,她心跳突然變得有些快,總感覺要出事兒似的。
肖徹拿起銀筷,往她小碗里夾了菜,“無需在意旁人的目光,你總要為自己而活。”
姜妙一聽便知他誤會了。
名聲這玩意兒,做姑娘的時候她可能挺寶貝,甚至覺得比天大。
但自從生下小寶,姜妙就沒把名聲當回事兒,她若是在乎,當初便不會蓄意接近肖徹,今日更不會跟著他來肖府。
“我沒有在意。”姜妙低聲解釋,她只是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這個想法剛冒頭,前廳外就突然傳來一陣哄鬧聲。
聽起來像是有人要往里面闖,肖府下人正在竭力攔截。
賓客們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去,個個將目光轉向外頭。
老爺子看了眼馮公公,“去瞧瞧,什么事兒。”
馮公公應聲,馬上走到門外,就見三四個下人架著一個面容粗糙身穿短褐的漢子。
漢子齜牙咧嘴,鬧著要進前廳。
馮公公當即皺眉,此人不是肖府的,為了保證宴會萬無一失,他之前就囑咐了好幾遍,但凡入門的客人都要細細篩查,防止有心人混進來搗亂。
不想,還是多了條漏網之魚。
“暫時押去柴房。”馮公公冷著臉吩咐。
那漢子一聽,急了,對著他大吼,“你讓我進去!我媳婦兒在里頭!”
“動作快些。”馮公公指揮著下人,態度強硬。
漢子徹底被激怒,他常年干農活兒,力道大,一腳踹開押著自己的兩個下人,那二人都是太監,自然經不住他這么踹,直接栽到地上。
“放肆!”馮公公怒喝一聲,“肖府豈是容得你撒野的地方,你們幾個還杵著做什么,趕緊的把人拖下去!”
馮公公又多喊了幾個下人過來。
漢子激動道:“你們敢抓我,我就去敲登聞鼓告御狀,堂堂東廠督主霸占人妻,還不允許我尋上門,這天底下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了?”
話完,沖著正廳大喊,“妙娘!我知道你在里頭,我也知道你是被逼的,別怕,為夫來接你了,你快帶著小寶出來,我就在外面等你。”
這話一出,廳堂內突然陷入寂靜,沒多會兒便冷水下油鍋似的“嘩”一聲炸開來。
“怎么回事兒,這小婦人不是廠公的女人嗎?咋又突然冒出個相公來了?”
“誰知道呢,沒準是小婦人貪圖富貴,拋棄丈夫攀上了廠公。”
“也不盡然,沒聽外頭人說嗎?被逼的,我還奇怪呢,宦官娶親的這么多,偏偏廠公二十年來不近女色,原來是好這一口,嘖嘖,看不出來啊!”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言論,姜妙臉色有些發僵,手指被她攥得關節泛白。
進來時看到姜云衢坐在傅經緯旁邊,她就知道這兩顆老鼠屎攪和在一塊絕對沒什么好事,但未曾料到,姜云衢會做得這么絕,私底下去查了那個男人,還把人帶到肖府,然后就等著現在,讓她在所有人跟前顏面盡毀,身敗名裂!
他這是想把她逼上絕路,然后徹底毀了她!
正廳外,漢子哀求肖徹放了他妻兒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主位上老爺子的笑容沒變,他甚至都沒往肖徹和姜妙這邊看一眼,仍舊低著頭給小寶喂食,一大一小兩個額頭湊一塊兒,似乎在說什么悄悄話,小寶眨巴著眼睛,腦袋一點一點的,懵懵懂懂。
越是能在驚變之下處變不驚的人,越能令人感到恐懼。
顯然,老爺子便是這類人。
滿堂都在議論小婦人、廠公跟門外漢子三人之間的緋聞軼事,唯獨老爺子充耳不聞,表現反常,面上那笑明明十分慈和,卻令所有人脊背生寒。
漸漸地,議論聲淡了下去,賓客們紛紛低下頭,不敢再發出聲音。
等廳堂內安靜到落針可聞,老爺子才坐正身子,慢條斯理地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語氣很淡,“把人帶進來。”
姜妙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二十三歲的肖徹會成熟穩重得像三十三歲,因為他有老爺子這樣的義父。
被這樣的人教養長大,肖徹注定不會養成大大咧咧心浮氣躁的性子。
可見,年輕督主的氣場便是這么練出來的。
但是眼下的情況,容不得姜妙多想。
因為那漢子已經被帶了上來,他剛剛才跟肖府下人進行了一番撕扯,此刻胡子拉碴形容狼狽,身上穿的粗布短褐,褲腿卷起,鞋邊兒上還沾了些黃泥,一看便知是常年干農活的莊稼人。
一進門,他的視線就落在姜妙身上,當看清楚那女子媚色傾城的長相,當即愣住了。
他的確家貧,也的確尚未娶親,起初是為了銀子才會答應幫那兩位貴人造假,可現在,他覺得若是自己鬧完今日就能得到如此貌美的嬌妻,便是不收銀子也值了!
傅經緯嗤笑出聲,“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可知自己闖的是什么地方?”
漢子攥著拳頭面色堅定道:“我只是來尋回自己的妻兒。”
“空口白牙的你就敢污蔑廠公?”閹黨一系的官員厲聲喝道。
“我沒有污蔑,妙娘真是我媳婦兒。”漢子道:“我自幼家貧,年過二十還沒娶親,老母親成日里發愁,最后東拼西湊了二十兩銀子,幫我從牙婆手里買了個姑娘,那姑娘便是妙娘,買回去當晚我們便匆匆圓了房,只是沒料到,妙娘第二天就不見了,我找了好多地方,又到處托人打聽,這才好不容易打聽到,她已經生下了我的兒子,然而人卻被肖督主養在莊子上,我這才急急忙忙尋了來。”
說著,看向妙娘,面露愧疚,“妙娘,對不起,是為夫來晚了。”
姜妙眉頭皺緊,她從來都不知道玷污了自己的那個男人是誰,但直覺告訴她,絕不會是眼前這位。
由此可見,姜云衢為了能一舉扳倒她,找人來作假了。
今兒這事若是處理不好,不僅自己要遭殃,還會連累到肖徹。
暗暗吸口氣,姜妙正待開口,肖徹卻先她一步出聲,看向那漢子,薄唇莞爾,“找了兩年多確實辛苦,長途跋涉也不容易,來人,給這位仁兄再添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