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承恩公府那把大火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事后孫貴妃只是讓身邊的大宮女秋葵去送了些壓驚禮,慰問了幾句,并未傳召。
崇明帝前些日子一直忙,如今忙完才想起來承恩公府的事兒,當即讓身邊的劉公公去傳話,讓傅經綸小兩口入宮。
劉公公不敢耽擱,第一時間就坐著軟轎出宮前往承恩公府。
承恩公得知后,繃著臉坐在前廳,一臉的不樂意。
劉公公道:“公爺,這是皇上的意思,還望您高抬貴手,別太難為老奴。”
承恩公問:“非要傅二去,公主一個人去不行?”
劉公公還是那句話,“皇上親自點名,公主和駙馬都得去。”
后院走水,公主險些葬身火海,崇明帝會問及也理所應當。
承恩公見推脫不掉,只得讓劉公公等著,他起身去了外書房。
傅經綸正在伏案寫著什么。
聽得腳步聲,緩緩抬頭,見是承恩公,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行禮,“父親。”
承恩公隨意瞥了眼案上,傅經綸剛剛應該是在給《春秋》作注釋。
“宮里來人了。”收回目光,承恩公道:“讓你陪同公主一塊兒去。”
“是不是因為咱們家后院走水的事兒?”
“大概是吧。”承恩公說:“公主剛過門就險些出事,皇上自然是要問責的,本來也是你失職,沒能保護好公主,到時無論皇上說什么做什么,你受著就是了。”
傅經綸垂下眼睫,“是。”
“再有。”承恩公一指他脖子里的小金鎖,“把它取下來,皇上若沒問便罷,要問了,你就說我說的,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異常珍貴,怕弄丟,不敢戴出去。”
傅經綸頷首,“孩兒明白了。”
話完,伸手摘下項圈,將小金鎖交給承恩公。
燕歸堂。
自打搬過來,李敏薇仍舊每日被監禁,跟在桑落院時沒有任何分別。
唯一的變化是燕歸堂離著田氏的梅香院近。
田氏養了只貓,隔三差五就從窗口鉆到李敏薇的屋子里。
傅家在吃食上沒有苛待李敏薇,每頓六菜一湯,她沒有那么大的胃口,吃不了,碰到魚就會特地留一些,等小貓咪來,再喂給它吃。
還是不能說話,但時不時有小貓咪陪著,李敏薇已經覺得很知足。
眼下,李敏薇正抱著小貓咪坐在榻上,外面突然傳來說話聲。
“皇上讓人來傳話,讓我帶著公主入宮,嬤嬤準備一下吧。”
是駙馬的聲音。
李敏薇抱著小貓咪走到窗邊,挑起竹簾往外看,只看到傅經綸的側顏,但已經足夠讓人驚艷。
來到傅家,她才知道自己嫁給了全南齊長得最好才華最橫溢的男子。
他是第二個肯沖進火海救她的人,還是她的駙馬。
真好。
傅經綸離開后沒多會兒,廖嬤嬤便推門進來了。
李敏薇嚇得趕緊放下竹簾,走到榻上坐好。
廖嬤嬤跟平日里一樣,繃著張棺材臉,“皇上傳公主入宮,別玩貓了,現在馬上要去沐浴更衣。”
李敏薇最怕廖嬤嬤,聽她這么一說,趕緊把小貓咪抱到窗邊放出去,然后跟著去浴房。
等沐浴更衣完畢,已經是半個時辰后。
李敏薇穿上刺繡繁美的宮裝,終于踏出了燕歸堂。
雖然還在傅家,但只要是燕歸堂之外的,一草一木她都覺得新鮮,都覺得喜歡。
傅經綸等在垂花門外。
第一公子一如既往的雍貴清湛,翩翩然不似凡世中人。
桑落院走水那晚,大概是他在世人印象中最為狼狽的一次。
李敏薇走到他跟前站定。
十二歲,她個頭不高,還沒到他肩膀。
傅經綸看著眼前這個小自己十歲的妻子,從大婚到現在,他見她的次數屈指可數,一直沒弄懂孫貴妃為什么要這么囚禁她。
“走水那天晚上受了驚,如今可緩過來了?”他開口,聲音十分溫柔。
李敏薇點點頭,不能說話。
傅經綸道:“皇上傳召,大門外已經給你備了馬車,走吧。”
他想去牽她的手,無關情欲,只是單純覺得她太小了,心中難免生出保護欲。
廖嬤嬤卻在這時突然擠到兩人中間,作勢攙扶著李敏薇,嘴里道:“公主小心腳下。”
傅經綸看出來廖嬤嬤是故意的,但也沒說什么。
一行人到了大門外。
李敏薇被送上馬車,傅經綸騎馬。
啟程后,朝著紫禁城承天門方向而去。
抵達承天門外,又乘坐軟轎去往乾清宮。
崇明帝、魏皇后、孫貴妃、太子李承鳴、太子妃高氏幾人都在。
傅經綸進去后,一一給幾人行了禮。
李敏薇也行禮,卻什么都沒說。
眾人早習慣了她是個啞巴,誰也沒指責她半句不是。
崇明帝讓賜座,這才看向傅經綸,“前些日子你們家走水是怎么回事兒?”
傅經綸如實道:“已經查過了,是那晚風太大,吹倒了燭臺引起的大火。”
崇明帝皺皺眉,又看了李敏薇一眼,“小九?你還有沒有哪不舒服?”
李敏薇搖頭。
當時被及時救出來,她只是因著吸入大量濃煙昏迷過去,醒來后調養幾日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
倒是駙馬……
想到這兒,李敏薇的眼神往傅經綸身上靠了靠。
她聽幾個前來燕歸堂灑掃的丫鬟說,駙馬不僅被橫梁砸傷,還吃了公爺一頓鞭子。
也不知養好沒。
“不管怎么說,小九是吉人自有天相。”魏皇后說著,又囑咐傅經綸,“往后要讓家中下人多多注意,可萬萬不能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了。”
傅經綸頷首應是。
崇明帝胸中火氣翻涌。
雖然他不怎么寵李敏薇,但傅家一把火險些燒死他的女兒,怎么看都是對皇室的大不敬。
他正想問罪傅經綸,就聽一旁孫貴妃幽幽出聲,“接親那天,本宮還問駙馬,你怎么大婚都不把脖子里的小金鎖取下,你回答本宮,說你父親囑咐過,要一直戴滿二十四歲,怎么今兒不年不節的,反而取下來了?”
孫貴妃一說,眾人才注意到,傅經綸今日的確沒有掛金鎖。
傅經綸應道:“金鎖是母親生前留給臣的最后一件遺物,父親說,今日不必戴出來,怕弄丟,出府前取下了。”
聞言,崇明帝的怒火突然就滅了下去。
下面坐著的,是永寧長姐用命換來的親生兒子啊,那眉那眼,像極了永寧長姐,縱使沒保護好公主有失職之罪,他又怎么舍得真的怪罪?
見崇明帝熄了怒火,李承鳴和高氏對看一眼,夫妻倆誰都沒吭聲。
魏皇后意味深長地看向孫貴妃。
孫貴妃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回望了魏皇后一眼,半點沒掩飾。
魏皇后只要一想到這位曾經是先帝寵妃,就渾身不舒服,坐了會兒,跟崇明帝說自己還有些后宮事務要處理,先行告退。
崇明帝允了。
李承鳴和高氏隨后也提出告退。
夫妻倆追著魏皇后走出去。
“母后。”
宮道上,李承鳴喚住了魏皇后。
魏皇后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兒子,“鳴兒怎么不多坐會兒?”
“再坐多久都沒有我們夫妻倆說話的地兒。”李承鳴道:“不如早早告辭,免得一會兒父皇給我們出難題。”
魏皇后笑了笑,“你父皇給你出難題,那是他重視你,你該感到高興才是。”
“若是政務上的難題,兒臣倒還能幫著參謀參謀,怕就怕,是旁的事兒。”
魏皇后聽出他話里有話,怕宮人們聽了去,忙扯別的話題帶過去,等到了鳳棲宮才屏退宮人太監,問李承鳴,“鳴兒剛才那話是什么意思?”
在魏皇后面前,李承鳴向來實話實說,“每次傅家那頭闖了禍,都會拉出永寧皇姑母來做擋箭牌,偏偏父皇就吃這一套,總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到最后天大的事兒都沒了。”
“你計較這些做什么?”魏皇后道:“你永寧皇姑母,當年可是助你父皇奪江山的巾幗英雄,你父皇會念著她的好,那也無可厚非。”
“果然又是因著奪江山有功。”李承鳴面上浮現一抹冷嘲,“幫著親弟弟弒父殺君,這樣的功臣,恐怕也只有父皇敢念她的好。”
“鳴兒!”
“殿下!”
魏皇后和太子妃臉色齊齊一變,忙出聲喝止。
“你太放肆了!”魏皇后臉色煞白,“皇宮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嗎?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身為太子,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殿下,往后這種話可不能再說了,否則一旦隔墻有耳傳出去,后果不堪設想。”太子妃也小聲勸。
“兒臣知錯。”李承鳴低下頭。
他知道這些話不該說,可他心里憋得難受。
從得知先帝駕崩真相的一天起,直到現在,他都活在強烈的矛盾當中。
他是南齊太子,是崇明帝最為器重的儲君,只要不行差踏錯,等崇明帝百年之后,他便能順利繼位,成為南齊下一任君王。
然而這么一來,就表示他默認了他父皇當年的齷齪手段。
可他如果暗中籠絡人心舉兵造反,把崇明帝拉下來,那就跟他父皇當年弒父殺君的行徑沒什么兩樣。
屠龍之人終成惡龍。
李承鳴在這個矛盾中煎熬了很多年,到了現在,他甚至開始覺得迷茫。
“殿下。”
太子妃是最能理解太子的人,見狀出聲道,“殿下無需多慮,您是儲君,只要行無愧于百姓,止無愧于內心,便足矣。”
李承鳴看著眼前鏗鏘明烈的發妻。
將門出身的緣故,她的性子一向豁達開朗,心胸更非一般閨閣女子所能比擬。
夫妻相濡以沫多年,她就像一盞散著柔光的明燈,總會在他迷茫無措的時候為他照亮前路。
魏皇后一看太子的神情就知道沒事兒了。
這個兒子,不一定會聽她的話,但一定會聽太子妃的。
這也是魏皇后喜歡高氏的原因。
眼光從不拘泥于深宮內院,總會在關鍵時刻仰頭看向更遠的地方。
“行了,你們小兩口趕緊回去吧,本宮正好午休一下。”魏皇后直接下了逐客令。
太子妃笑道:“兒臣告退。”
乾清宮里,崇明帝、孫貴妃、傅經綸和李敏薇還在那坐著。
崇明帝跟傅經綸聊起了當年永寧長公主的很多英偉事跡。
傅經綸聽得入了神。
父親從不在他跟前提及母親,但他偶爾會從府上老人口中得知一些零零散散的傳聞。
傳聞,他的母親永寧是個上得了戰場下得了廚房,英姿颯爽的女子,生前最寵崇明帝這個弟弟。
因此她死時,崇明帝崩潰到三個月沒上朝,之后更是每年忌日都準時去皇陵祭奠她。
但這些,都不及崇明帝親口說出來的讓傅經綸感到震撼與自豪。
也正因為有這樣一個優秀完美的母親,傅經綸便能完全忽略甚至是理解父親對他的冷待。
母親那樣的傳奇人物,為了生他撒手人寰,從此傳奇隕落。
父親會遷怒于他無可厚非。
說到最后,崇明帝長長嘆了口氣,“你小子可一點兒都沒辜負永寧,她若泉下有知,自己用命換來個這么優秀的兒子,一定會很高興。”
傅經綸微微一笑。
見傅經綸聽永寧生前的事聽得這般入神,孫貴妃皺了皺眉頭,出言道:“皇上,小兩口難得入宮一趟,臣妾還有些話想單獨囑咐他們,不如,今兒就到這兒吧,讓他們去臣妾的咸福宮坐坐。”
崇明帝有些不悅,他正在回憶永寧呢,不喜歡有人打擾。
但一想到下首坐著的是楊妃,手中捏著地宮寶庫的鑰匙,便又把性子壓了壓,擺擺手,“既然貴妃都開口了,你們就隨她去吧,朕也乏了。”
傅經綸和李敏薇站起身,行了個告退禮,之后便隨著孫貴妃去往咸福宮。
隨便找個借口,孫貴妃讓李敏薇退了下去,殿內只留傅經綸一人。
傅經綸心中疑惑。
九公主是貴妃娘娘的親生女兒,女兒出嫁難得回來,這種時候不留下說話,怎么反而把人給打發出去?
“本宮聽聞,走水那天晚上,是你親自沖入火海去救的小九?”主位上,孫貴妃突然發問。
傅經綸道:“公主是臣的發妻,她有難,臣不能見死不救。”
“承恩公好像不太同意你去救人啊!”孫貴妃說:“事后不還打了你一頓鞭子嗎?”
“那是家規。”傅經綸并未有絲毫怨恨父親的意思,“父親對我一向嚴厲,犯了家規,本就該受罰。”
“養了這么些日子,如何了?”孫貴妃又問。
“托娘娘的福,已經大好。”
當時打了傅經綸,承恩公就沒打算讓府醫給他看,后來是孫貴妃安排了太醫去的,順便給傅經綸帶了些膏藥,否則那血淋淋的傷口,只怕夠嗆。
望著親生兒子受苦,孫貴妃心中惱怒,可承恩公是個硬茬子,越威脅他,硬性要求他,他越跟你對著來。
眼瞅著再有兩年,計劃就要實施,孫貴妃只能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準則,謹慎行事。
兒子受些苦就受些苦吧,等熬過這兩年改朝換代,看她怎么弄死傅成博那個老東西!
“先前皇上的那些話,你不必太往心里去。”孫貴妃說:“皇上那是太念著永寧了,才會一直說她的事兒,其實……”
“母親是個十分了不起的人。”傅經綸接過話,“臣一定會嚴于律己,精益求精,以告慰母親在天英靈。”
孫貴妃眼眸微縮,這還沒完沒了了?
永寧對他的影響這么大,等以后認回來,他會不會不適應?
思及此,孫貴妃煩悶地捏了捏眉心。
“行了,你退下吧。”擺擺手,孫貴妃讓傅經綸出去,又讓人把李敏薇帶進來。
人帶到,宮人們自覺退了下去。
李敏薇站在殿中,不敢抬頭看孫貴妃,整個人怕得瑟瑟發抖。
孫貴妃冷笑,“還知道怕本宮?”
出于強烈的求生欲,李敏薇拼命點頭。
“這段日子在傅家,有沒有亂說話?”孫貴妃的眼神冷得像冰塊。
李敏薇哆嗦得更厲害,還是搖頭,她沒說,不敢說。
從嫁過去到現在,從未發出過聲音。
哪怕當時被困在火海里,她也沒敢出聲呼救。
“那件事兒,你最好是爛在肚子里。”孫貴妃道:“本宮不毒啞你,是因為后面還需要你站出來說話,你若乖乖聽話,本宮便讓你好好活著,你若敢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的火,沒準兒會再燒一次,而這次,不會再有人來救你。”
李敏薇聞言,嚇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
她不說,她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不是貴妃娘娘親生的,她只想活著,哪怕是每天被監禁也好,至少還有吃的,還有小貓咪。
孫貴妃望著她渾身發抖的樣子,料她也不敢出去亂嚼舌根,擺擺手,“起來吧,既然入宮一場,本宮總得做做樣子賜你點兒東西。”
說著,順手把炕幾上的匣子抱在手里,“這是內務府早上才送來的首飾,賞你了。”
李敏薇站起身,唯唯諾諾地走到寶榻前,雙手接過匣子。
從始至終,都沒敢看孫貴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