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醒了。
在呼呼大睡了兩三個時辰之后,他睜開了眼睛。
身體還是很疲憊。
但他已不想再睡了。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如垂髫老翁一樣的老王,將手叉刺入脖頸,鮮血橫飛,腦海中的噩夢中一直在反復回蕩。
老王剛死,他又能以第三方視角,看到自己一指點爆阿梅的頭顱。
鮮血和腦漿灑的到處都是。
那纖細的身體倒在地上,在自己腳下抽搐。
那些血光似又盤旋起來,帶著他的意識,回到那一夜中,他與阿梅在野外的星光下,兩人熱情似火,姣好的肌膚如玉,有月光做輕紗撫慰。
但下一瞬,熱情而生澀的阿梅,又在一轉之中,變成了一個兇狠陰戾的惡鬼。
嚎叫著朝他撲來。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那惡鬼。
是老王。
老王在嚎叫,雙手掐著他的脖頸,瘋狂的嘶吼搖晃。
“你本可以救我的!”
那惡鬼在咆哮。
聲音回蕩在大胡子的腦海中。
如此的噩夢反復,讓他再也無法安心入眠。
楊復艱難的坐起身來。
身上的衣服已被換了一件干凈外袍,但身上的傷涂了藥,有股刺痛麻木,讓他抽搐了一下嘴角。
他很餓,卻沒有絲毫胃口,去吃點東西。
營帳之外,有火光在燒,那是活下來的武者們,同樣無心入眠,只能聚在一起,互相說著話,或者干脆拿起烈酒,把自己喝得爛醉。
大胡子不想喝酒。
他更不想和其他人交談,他活動著身體,讓真氣流過疲憊的身軀,十幾息后,他站起身來,披著外袍,沒有驚動任何人,從散發著草藥味的營帳里走了出來。
他躲在黑夜里,往前走。
這處營地,建在裂谷旁,在這個地方,能看到一兩里外,那如孤峰殘留的東營城里,也有火光燃燒。
火很大。
像極了一個天地間的大火把,卻也無法驅散黑夜。
楊復一人走到裂谷邊,他看著下方十幾丈深,黑乎乎的山谷,從營地那些人的只言片語里,他知道,這處裂谷,是紫薇道長和那入魔的仙人打斗造成的。
確實啊。
這樣的改天換地,大概也只有仙人和那等高手能做到了吧?
大胡子雙眼無神的看著眼前。
就好似一個支離破碎的魂,勉強維持著原本的面目體態。
他心中盡是痛苦。
這一戰里,他失去太多東西了。
有那么一瞬,楊復心中升起一股決死之念。
老王死了,阿梅也死了,自己帶出的那么多兄弟,也因自己執意要斬妖除魔,死了好些。
他們本可以逃出去的。
都是因為自己,他們才慘死于此,埋骨他鄉。
自己有何臉面,去見他們?
不如死了算了!
想及于此,楊復咬著牙,向前踏出一步,身影忽閃著向下墜落。
風呼呼的在耳邊吹動。
即將落地時,楊復腦海里,又突然浮現出自己遠在濟南的家人,自己的愛妻,自己的一雙兒女,他們還在家里,等待著楊大俠回去。
自己還不能死
“啪”
一股真氣涌動,熟悉的爆衣功推動內力,在空中打出一個脆響。
他一腳踹在身側的巖石上,讓自己墜落的軀體,向前方滑行數尺,又在身形翻滾中,調整姿勢,落在地面,落地時一個踉蹌。
啪的一聲。
楊大俠摔了個狗吃屎,整張臉都印在了泥土里。
但好歹活下來了。
對于他這樣的高手來說,十幾丈的高度,并不致命。
這里也沒有其他人,自然不會怕丟人現眼。
只是狼狽之態,是躲不過的。
身上沾滿了泥巴。
他就那么躺在地上,翻過身來,看著頭頂的夜空,大概是靈氣剛散去的緣故,今夜的星海,異常清澈。
楊復躲在這里。
他不想去其他地方,好像躲在這里,躲在人群之外,他就能尋得一絲心靈的安靜。
但實際上,并沒有。
噩夢的記憶,如影隨行。
他在玉皇宮,聽道長們說過,蓬萊的陰謀。
這場靈氣災禍的結束,只是個開始。
昨日萬靈陣逸散五百多里,囊括了大半個齊魯,黑云遮天,攪亂晝夜,對于尋常人而言,這等異象,不過帶來些許慌亂。
但一切如常中,卻有可怕之事在醞釀。
楊復記得很清楚。
那些道長們說,凡邪陣囊括之處,年未滿二十的年輕人,以及剛出生的孩童,體內先天之炁都會被引動。
好在,昨日邪陣攫取時間尚短,并不足以徹底湮滅少年少女的靈韻。
但失去先天之炁的后遺癥。
亦是非常可怕。
本該在各個行業有所成就的少年,會因為這一日的攫取,變得昏昏碌碌。
良才成朽木,美玉成頑石。
人生尚未開始,就被先行斷絕。
他們也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何等寶貴的東西。
這種惡果,需要時間推移,才會慢慢顯現。
“沫兒,寶兒,是爹爹無用,沒能護好你們。”
楊復看著星空,眼里盡是痛苦。
他家在濟南府。
濟南府距此處不過兩百余里,自家一雙兒女,也被蓬萊邪陣荼毒。
想及此處,大胡子幾乎是肝膽欲碎。
還有自家發妻。
對自己百依百順,夫妻和睦,自己竟瞞著妻子,在外與女子勾勾搭搭,還耐不住心頭欲念,做了丑事。
雖然阿梅已死。
但那些事情,楊復過不了自己心里這一關。
“我對不起你們,我是個惡心下流的男人,妄稱大俠。”
清澈如鏡子一樣的星空之下,大胡子喃喃自語。
除此之外,他還想到了更多。
這暗無天日的十幾個時辰,對于齊魯武者來說,是近在眼前的滅頂之災。
萬靈陣維持一天多,這么長的時間,已足以讓地榜之下的武者真氣盡失,精元流散,至于那些學了來歷不明功法的武者,就更慘。
就像是老王一樣,他們的真氣精元,在萬靈陣啟動那一瞬,就被一抽而空。
明明說好了的。
楊復的十指扣入泥土,明明和老王說好,在此戰之后,就帶老王去泰山玉皇宮,轉修道門內功,還學神武之術。
誓言猶在,兄弟卻已慘死。
那萬靈邪陣,就若煌煌天威降下,縱使有心抵御,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在慘叫哀嚎中,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苦修的武藝廢去,自己化作廢人。
齊魯武林
這是遭了大劫難。
“我是給他們條路走!若你不做,楊兄,他日災禍到來,我恐你看那世間殘酷,會生心魔,斷了武道。”
當日洛陽,與沈秋訣別時,他所說的話,又一次在楊復心頭回蕩。
那一日,沈秋邀請楊復與他一起做大事。
楊復斷然拒絕。
大胡子今日想起,這些于腦海回蕩的話語中,多少帶著一絲諷刺。
他曾以為沈秋墜入魔道。
但現在看來。
沈秋才是最清醒的那個。
就算自己斷然拒絕了他,他依然沒有放棄救助武者。
那玉皇宮傳道授藝,對武者大開方便之門,現在想來,人家道爺并不是失心瘋了,將自家武學秘籍,大大方方的送給其他人去學。
還有道長們叮囑的蓬萊惡事,還有近幾月中,江湖各處傳揚的隱秘之事。
之前還未曾多想。
現在一切都清晰明辨。
是沈秋做的。
是他在盡可能的于惡事降臨前,解救更多的人。
就是他楊復,也是被救助的一員。
若不是之前,在玉皇宮學了神武術,昨日在邪陣之中,也斷然抵擋不住真氣攫取。
自己,本可以和他一起,幫助更多人的。
只是因心中頑固的正邪之分,善惡之辯,讓自己錯過了那個機會。
什么正邪啊。
武林中再兇狠的惡事,無非殺人害命,而蓬萊所行,乃是斷天地,絕人道
誰正誰邪?
“呵呵”
楊復在這一刻,心思百轉。
他像是進入了一種“頓悟”的狀態,越是想,越感覺自己做人失敗。
他踉蹌著爬起來。
向前看去。
那一泓湖水,在月下倒映著清澈的光,他蹣跚著腳步,往那處沖去,待來到湖邊,他將衣袍丟棄,脫得赤條條的,走入那清澈的湖水中。
水很冷。
楊復卻恍然未覺,他站在手里,瘋狂的擦洗著雙手,身體。
他感覺自己身上沾滿了血。
必須洗刷干凈。
可是不管怎么洗,那股濃入口鼻的血腥氣,都消除不掉。
在月光下,他低下頭。
泛起漣漪的水面,他能看到一張憔悴的臉,大胡須上布滿了塵土,自己那雙眼睛里,盡是血絲。
“我聽那些碎嘴的人說,你親手殺了你女人?楊兄,這莫不是轉了性子,要做那殺妹證道之事了?”
沈秋的聲音,從后方響起。
這左道妖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湖畔邊,正躺在一塊削的尖銳的石頭上,像是照著月光,風吹來,吹動他的長衫衣角,飄來飄去。
他把頭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里把玩著劍玉。
在更高處,驚鴻正站在那里,收攏著翅膀,雙眼死盯著水面,似是在好奇,水中是不是有魚。
“我,殺的不是阿梅。”
楊復站在水中,他啞聲說
“我只是,給她一個該有的體面。”
“行吧。”
沈秋撇了撇嘴,不做評價。
這楊復濃眉大眼的,沒想到心狠時,竟狠到那種程度。
不過想想也是,這紅塵仙法異常歹毒,心念一旦種下,就意味著宿主心魂破碎,就算驅逐了紅塵心念,那人那已救不回來。
那個阿梅,在被紅塵君種入心念時,就已經死了。
只是,看楊復的樣子,似乎是真愛啊。
這就太可惜了。
“楊兄如今也經歷了災厄,如我一般。”
沈秋問到
“可有感想?”
大胡子選擇了沉默。
他想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現實又不是畫本故事。
就算再怎么堅韌的漢子,經過這殘晝厄夜后,他并沒有太多感想,只余滿心愧疚。
“我并不是來嘲笑你的。”
沈秋站起身來。
他對楊復說
“我也不是來譏諷你當初拒絕我,更不是想拿這事惡心你,楊兄,我只是給你一個已被錯過的機會。
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想要做些什么來彌補。
和我一起干吧!”
沈秋說
“我已不需要向你強調蓬萊所謀劃的大事。
你已親眼看到因他們的千年野心,引發的人間災厄。
這其實不是壞事。
這些災難,就像席卷大地的火。
掃過山林,將弱小的,腐朽的樹木,一掃而空。
但縱使再酷烈的火焰,也不能燒盡整片森林,總會有扎根更深的樹木,熬過烈火肆虐。
它們會驕傲的仰起頭。
在火中屹立不倒,每一次的焚燒,會幫它們減去多余的枝椏。
待舊的樹皮燃燒殆盡。便會有更堅韌的表皮重生。”
沈秋跳下巨石,閃身來到岸邊,他對楊復說
“烈火可以推到巨樹,但卻無法打敗它們。
就如你等一樣,楊兄,永不向災厄低頭的勇者。
哪怕身陷絕地,也要死戰到底。”
他看向裂谷上方,在那處營地里,隨楊復一起死戰而回的武者們,正在那里休息,還有在放聲大吼。
“就算是那些戰死者,亦是帶著熱量的灰燼。
它會落在大地上。
在那些滲入大地的熱量孕育中,總會有新的樹苗長大。”
沈秋收回目光,手指一勾,一把漆黑倭刀自夜中破空而來,被他扣在手里。
“我想縱使是末日已來,也無法毀滅希望。畢竟在我等腳踏的大地深處啊,已長滿了種子。”
他如此感性的說到。
又抽出刀刃,在月下查看一絲,隨后甩手將那刀,拋給了站在水中的楊復,后者抬起手,將漆黑倭刀緊緊抓住。
大胡子回過頭,看著沈秋。
沈秋也看著他。
幾息之后,他輕聲說
“你不回答,是因為你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
“嗯。”
楊復看著手中刀,看著水中倒影。
“我救不了他們,是個失敗者,我不配你如此看重。”
“唉,看來我剛才那些話,都白說了。
那可是我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你還真是不給面子。我也并不認為,一個已在痛苦與狂戰中,悟出刀意的武者,是一個失敗者。”
沈秋嘆了口氣。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說
“楊兄,不必如此介懷,你我是朋友,不會因過去小事,就斷去友情。
既然你心有心結,那沈某,就再給你一個理由吧!”
“你不必擔心你家那一雙兒女。
只要我們能贏,只要能讓靈氣以正常的方式,重回這片天地,他們被邪陣攫取的靈韻,還能被修復。
他們依然會有美好的,光明的未來。
為了你家兒女,為了這齊魯之地被殘害的,千千萬萬的無辜少年,為了他們還未開始的人生。
楊大俠。
帶著你那些永不低頭的兄弟,和我們一起殺到世界盡頭去,把那些云端的仙人拉下神座,以他們的血,譜寫屬于我們的傳說。
我身后已經有很多朋友了。”
沈秋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在月光下,他輕聲說
“但那里,依然有個位置,是留給你的。”
“這個理由,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