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時光帶來變化與成長,相較于中土的柔和,東瀛這方的變化就越加劇烈些,頗有種改天換地于字面意義上的展示。
五年間,以飛鳥為首的光復軍,從南方的九州島為起點,一路貫穿了這域外狹長的國土。
這位有慧眼在身的國主,用剛柔相濟的手段,將自己的統治延伸到了北方的島嶼上。
橫跨數千里的國土,已近光復大半,曾肆虐此地的妖物鬼眾,更是被驅逐一空,但卻沒有被趕盡殺絕。
飛鳥是個有智慧的人。
他深知自己的國民不管愿意與否,都已被多年中的世事變化所改變,他們已習慣了和妖物鬼眾們比鄰而居,為了活下去,很多國民不得不借助這些神異的力量。
比如遍布東瀛的鬼武者。
再比如那些身具半妖血脈的人,陪伴在他身邊,忠心耿耿的新之助,只是這些半妖之一,這個族群的數量并不算多,但也絕不能說是稀有。
就像是水盆中滴入墨汁,已將一盆水攪混開來,想要強行再要將水弄得純凈,那已是無法做到。
若是飛鳥不將這些“不純粹者”也視作自己的國民,加以庇護,那他便很難在故土上,重建自己家族的傳承與一個新的國家。
這一點,睿智的大楚宰相耶律潔男,在五年前就提醒過他。
飛鳥采納了那個建議,并且身體力行。
于是五年之后,在這終于到來的決戰之時,他麾下的廣闊國土上,生存的,并且支持他的,愿意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國民中,就不只是再有純粹的人族。
妖物,鬼物。
這些在中土國境中被嚴加監控的生靈,都已成飛鳥麾下的大軍。
他真的是團結了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而他所建立的新東瀛,也注定是一個人妖鬼怪雜居之地,這事在中土國民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東瀛這方大地,已被靈異肆虐許久。
這方大地早已被潛移默化的改變深刻。
可以說,它是自有國情在此。
鳳鳴五年九月,東京都雄城之外,沃野千里,丘陵遍地之處,一支龐大的軍團,已從東瀛各處行至此地,扎下營寨來。
只是看大帳所在,連同周圍武士巡邏之地,一眼都望不到邊,各色帳篷與臨時房屋,就如一片片樹立的森林,甚至擋住了風的流淌。
這是一支在這片大地過去千年中都少有的龐大軍伍。
單是武士們的數量,就已超過兩萬,以一個武士統帥五個足輕軍卒,只是人族兵士,就有十萬之眾,這還不算被安置在兩側的妖物鬼眾聯軍。
只有真正的東瀛共主,才能聚集起這樣一支集此國精華的威武大軍。
而他們聯袂到此,所要做的,便是將眼前這座雄城攻占,就像是涂色游戲的最后一步,將最后一塊不屬于天皇掌控的土地,也納入自己這方。
在領土層面,實現這個國家真正的統一。
這一戰,不僅對于飛鳥和他的武士與追隨者們意義重大,對于隨軍而行的大楚前鋒別部,以及在這片大地上鏖戰許久的中土江湖武者們而言,同樣意義重大。
“那里就是蓬萊賊子最后的據點了。”
在大營之外的一處山丘上,一伙武林人士正聚集于此,各個手中握持墨家千里鏡,往京都城方向打量。
丘陵之下,停著幾艘墨家小船,如梭一樣的外形精巧,其上可以乘坐至多十人,以靈氣催動,又輕又快。
在銀色飛梭的船頭,還有各色古怪的裝飾。
風干的牛角骨頭,如羚羊角制作的號角,蟲形外殼做的盾牌,還有被剝下來的特異皮毛做的氈毯。
這些東西,都是戰利品,也都是這些武者在東瀛亂戰所斬殺的大妖留下的紀念。
足證他們都是一群悍勇之輩。
“打了足足五年,才打到這里,這速度也忒慢了些。”
高大壯實,帶著拳套,留著八字胡的河洛武者張小虎,收起手中千里鏡,如吐槽一樣,對身邊人說:
“諸位可記得,咱們當年剛來這里,豪氣壯志在胸,都覺得這仗最多一兩年就能結束的,那時的想法真是可笑。
不過還好,總算是最后一戰在前。
這一仗,把那些狗賊屠盡,也算是給那些被荼毒的武者同道們,狠狠的出一口氣。”
“張兄說的是。”
另一人附和了一聲,又回頭看向后方大帳,壓低聲音說:
“這仗其實能早早打完的,都是這東瀛天皇,非要搞什么妖族人族共治,花了太多時間,去辨別招募那些妖物入他麾下。
若是如當初來時一路平推,我們最少能早兩年到這。”
這話里就多了份抱怨,似乎是嫌飛鳥多事。
這人與妖并無相同,為何非要強行捏在一起,還要共治這方天下,把本屬于人族的領土,硬生生分出一些給妖怪。
總會讓這些屠戮妖物的武者們感覺到不太舒服,而有這樣想法的人,在武者之中也不算少數。
這句抱怨,又引發了別的話題,當即就有武者低聲說:
“莫說東瀛如此,我宗門前幾日送來信件,說是咱們大楚,好像也要效仿這邊,在中土劃出一片區域,給一些依附朝廷的妖物居住呢。”
“怎會如此?”
有人大驚,便問道:
“以咱們大楚武力之盛,何必對那些妖怪如此善心?女皇這是吃錯藥了嗎?”
“噓,禁聲!
這話可不敢亂說,被搖光衛聽到可不得了。女皇何等仁善,乃是千古名君,定然是朝中有奸邪,蠱惑了女皇才弄出這樣的事。”
“倒也不盡然。”
又有消息靈通的,低聲對其他人說到:
“咱們久在東瀛,不知曉國內之事,據說大楚四方亦有妖物作亂,還試圖攻入國中,你道這一次打京都的戰事,為何來的如此突然?
就是因為軍部李守國大將軍,要把咱們這些屠妖先鋒,調回國內去鎮壓呢。”
“呸,這些妖怪當真就是禍患!肆虐域外倒也罷了,如今竟敢窺伺我大楚朝國,該殺!待老子回去,便要給它們一些顏色看看!”
眾武者討論的熱火朝天,話題從抵御妖物,換到護國護民,又不知怎的,又轉到了一些趣聞之上。
有人說在秋田山那邊,見過有女妖下山誘惑男人交合,說的繪聲繪色,還說當初武者們去那方助龍馬武士破了鬼城之后,又有女妖前來“犒勞”。
說的是一臉得意,還說自己也享受過那等別樣風情。
又有人說,有好運的俠客救助了一些落難小妖,便得了風情萬種的女妖倒貼,又說還有江湖前輩過來鎮守,結果回去中土的時候,身邊已多了好幾名女妖妾室之類的風聞。
男人嘛。
不管談什么,最后總會轉到這些桃色上,方才還嚴肅的討論,到最后就變成了一群銠銫鈹猥瑣的笑聲和低聲細語。
還有大佬吹牛說,待這一戰打完,就帶一些沒開過葷的菜鳥們,去大阪城那邊的歌舞伎町里開開眼界。
那邊不但有東瀛舞女,還有一些貨真價實的女妖怪。
那種風情,當真就如天上人間一般,頓時引得一眾菜鳥們雙眼放光,談到這個話題,各個眉飛色舞,倒是不見他們又說什么“人妖大防”之類的話了。
這些閑言碎語,自然瞞不過高手耳目。
在人群更前方,手持千里鏡,提著古劍,披著大氅的武林盟主陸歸藏搖了搖頭,這曾經的冰山劍客,這五年中也越發出塵了些。
臉上的表情已不像是過往那般冷峻,時不時還有溫和笑容掛于嘴角,比之前少了太多生人勿進,多了幾絲聚人之能。
不過骨子里還是冷傲的,又不喜男女之事,身份格調高些,自然不屑于參與到這樣的討論里。
他身為武林盟主,乃是朝廷武備體系,于武者中的頂端,知曉的事情,也自然要比這些武者更多些。
“仇教主,我聽說,朝廷在西域劃了一方,留給靈物司的歸降妖物做聚集地了?”
陸歸藏放下千里鏡,拿在手里把玩,對身旁站著的小鐵問了句。
小鐵這幾年也是成長的多。
不穿天罡甲,只穿著便于活動的白色長袍,那張憨厚臉頰,變得沉穩許多,還蓄了胡須,年紀雖然小些,但已然有了副古拙的高手氣質。
就是那頭白色短發,有些扎眼。
聽到陸歸藏詢問,小鐵回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說:
“確實如此,那處妖族自治的區域,離我圣火山并不遠,詩音前幾日來信予我,說是已有小妖拜山門,欲要依附我教。
還有想要拜入師門,學武藝的。”
“這倒是奇了。”
陸歸藏笑了一聲,他說:
“玉娘那邊,也說有昆侖妖物拜山,看來這妖族內部也確實是一盤散沙,各地不得勾連,便不成禍患。
女皇還真是高瞻遠矚,設靈物司加以教化引導,如我所見,十年之后,我大楚國內,也要與東瀛這方一樣,有人與妖混居之相了。”
“這又不是什么壞事。”
小鐵毫不在意,他說:
“既是天生天養,便不是生來為惡。
妖物本性單純,若能加以引導,比我人族也無太大區別,難道就要因長相出身不同,把本可以相處的,逼到死斗之敵那一方?
若咱們真這么做了,哪有和我等仇恨的蓬萊所行,有什么區別?
中土武林已經吃過一次虧了。
我父親,任豪盟主那一輩人,還有他們之前千千萬萬的武者,不就是因為這種非正即邪,非黑即白的想法,分成兩個陣營,廝殺不休,白白枉送了多少性命?
快意恩仇固然瀟灑,但只靠殺戮,是解決不了仇恨的。
咱們學武,是為了保護心中所愛,又不是為了挑起大戰,讓世間再入火海。
飛鳥很好,他就做的不錯。”
這一席話,說的陸歸藏連連點頭,武林盟主很有感慨的說:
“沈兄確實把你們教的不錯,他雖已離開此界,但留下你等,主持江湖大事,護衛國朝天下,我大楚國土,便再無亂戰之憂。
想他若能知曉這一切,還不知該有多么欣慰呢。”
“盟主這說的是什么話?”
小鐵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陸歸藏,他說:
“怎么好像說的大哥仙去一樣?大哥會回來的,他一向遵守諾言,我輩所行,便是完成大哥未竟之事。
待他回來之后,要讓他看到一個和諧世間,再不必為了天下各處紛擾行走。
他已為我們做了太多,最難的事情都已被他做完。
現在就該我們為他做事了。”
陸歸藏笑了笑,沒回答。
他不想在這個問題和小鐵爭辯,忘川宗人都深信沈秋會回到此界,但已是五年過去,還渺無音信。
在陸歸藏看來,沈秋回歸的可能已是越來越小。
當然,他并不是惡人,對于沈秋更無惡感,只是對此感覺到遺憾。
那人打開了新世界,又為天下武者們指明前路,成為真正的先行者,他已成武林神話,雖已少有人提起,但若還能歸來,便能讓如今盛世,再多出幾分光彩來。
“嗚嗚嗚”
就在武者們談話間,低沉的號角聲,自后方大營響起。
陸歸藏回頭看了看,對小鐵說:
“大軍將出,此戰要攻下京都雄城,也是我輩在東瀛的最后一戰,走吧,仇教主,帶武者共赴前線,打完這最后一仗。
咱們便可以再無牽掛的回家去,以這些最后蓬萊賊人的遺骸,告慰我中土武者。”
小鐵的表情,卻沒有如此輕松。
他伸手摸了摸寬大的胸口,感受著心竅跳動中的一絲不協,對陸歸藏說:
“大軍圍困此城,已有數日,但城中一反常態的安靜,不管是蓬萊賊人,還是聚于其中的妖物,都未有反抗之舉。
這事怪異的很,想來以他們殘忍心性,比不會坐以待斃,說不定他們是在籌備一些怪異的東西,要拉著我們一起下地獄呢。”
“他們若不這么做,我才會覺得奇怪。”
陸歸藏的手指,在手中劍柄上摩挲,他邁開腳步,大氅搖曳間,頭也不回的說:
“惡人向來如此,從不想回頭是岸,欲要以殘暴之行,壓迫正人心智,但也已是負隅頑抗,困獸之斗罷了。
這一戰,我先行,仇寨主帶武者為我壓陣。
我陸家與它蓬萊的最后一筆賬,已拖了太久,必要在今日了結,再建人間滄桑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