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朝廷的種種政令都是踩在了他們的根底之上,哪怕是在宋元時期他們都沒受過這等會委屈,士人受優待可是歷朝歷代的慣例。
如今魏觀案鬧的江南人人自危,肅清吏治南人官北讓官場上下有苦難言,停罷科舉更是斷了許多士子上升的通天坦途。
別說下令施行這些的皇帝,朝堂上六品以上還未被下大獄的官員就沒有不受士林譏諷的,朱標這個素有賢名的太子儲君自然也不是一個被圈禁東宮就能免于眾口鑠金的。
只不過是相對少些,而且也有許多擁躉在外替他解釋,就如宋濂,一路上見到誰都會替朱標解釋一遍又一遍,文壇泰斗級的言語是很有成效的,畢竟他們也都是指望著宋濂入京能勸動皇帝。
行禮完畢,宋濂一一拉起弟子們,并不會因為有朱標在就完全忽視其余來迎接的學生們,到了他這個歲數,權勢富貴其實早已如過眼云煙。
就算是現在立即死去,也會有文章流傳于千古,對待朱標上心,并不是指著這個弟子享受榮華富貴,而是因為寄了大期望于儲君身上,他生長于亂世,清楚天下百姓遭遇的苦痛,希望有人能終結亂世,更期望有人能治世太平……
勉勵了一眾淚眼婆娑的弟子們,宋老夫子打起精神跟一眾前來迎接的官員們寒暄了幾句,然后在同自發前來迎接的京城士林名儒舊交好友們客套了一番,老夫子年紀雖大了,但依舊還是謙謙君子之風。
半個時辰后才算暫時結束,朱標扶著老夫子上了他的車駕,其余人都自覺的上了另一輛,朱標接過女官遞上來的食盒,隨著幾聲脆響的鞭鳴,浩浩蕩蕩的太子儀駕回返。
老夫子面色稍有些蒼白,車馬勞頓一路上還要同形形色色的人耗費精力,對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確實有些過了。
朱標掀開食盒道:“這是母后特意準備的,就是擔心夫子身子吃不消,夫子趕快用些吧。”
宋濂含笑點頭應道:“承蒙皇后娘娘的記掛,圣后仁德澤被天下啊,老臣這時候還真是有些餓了。”
朱標遞過竹筷倒上一杯溫熱黃酒:“讓夫子如此急匆匆的趕來是弟子的錯……”
宋濂吃了幾口菜抿了口酒,然后閉目養神片刻,臉色也紅潤了些許,估計是終于到了地方,又看見了朱標,心神安定了下來。
“老臣奔波些倒無礙,只是江南的事鬧的太大,天下文人士子目光所矚,殿下避居東宮終非長久之道,無論圣上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殿下都該出面了。”
朱標倒是有些意外,還以為宋老夫子無論如何都會勸他幾句,畢竟此事牽連甚廣,其中也并不是沒有宋濂門下的弟子及其親屬。
宋濂目光看向京城方向道:“老臣只是一介書生,并非治國輔政之才,圣上天資過人文武全才,說是天生的帝王也不為過,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違而為,定是有其深意,老臣是不會多嘴的,只是殿下終究不同于圣上,此點殿下自己要清楚。”
“圣上是開國帝王,一身本事皆屬自學成才,且對漢人有開天辟地之千古功勛,無論做了什么煌煌青史都難掩其功,而殿下只是未來的繼任之君。”
朱標自然清楚老朱的影響力,哪怕是到了清朝,康熙都會親自到朱元璋陵墓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這其中緣由自然不會是康熙有多敬佩老朱,而是不得不如此以安撫天下民心。
事實證明也確有成效,不僅是漢官們安心了,民間士子寫詩寫到明孝陵時,不再那么悲憤激昂了,頗有滿漢一家親的感覺。
車駕內僅有師生二人,外面駕車的也是兵馬司指揮使張威,所以朱標說話也可隨意些了,于是就把老朱過幾日就要離京北巡的事情說了出來。
天子離京于情于理都該是太子監國,這在本朝不是什么稀罕事,太子日臨群臣參政論政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宋濂自然清楚這其中意味是什么。
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圣上能選擇在這個時候北巡,無疑是要把施恩的權利交給太子殿下,也就意味著江南的事情有緩和的余地,皇帝不是要將事情做絕,還是顧慮了兒孫。
不是人人都可以肆意以權柄殺伐鎮世的,留有余地彼此都有好處,于世間也有福德傳于子孫后代,所謂君子德行,其道中庸。
“清能有容,仁能善斷,明不傷察,直不過矯,是謂蜜餞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此為老臣近來之感悟,呈告于殿下,望能有所裨益。”
朱標細細品念了幾遍,這是希望人能清廉自潔而又有包容俗世的雅量,仁德賢良而又能當機立斷不受其所制,世事洞明而不防害細察苛刻待人,剛正堅毅而又不至執拗頑固,是謂蜜餞甜有度,海味利于烹,對一切事務能把持住不偏不倚的尺度就是最好的。
“弟子謹受教,定不負夫子教誨。”
宋濂欣然點頭道:“老臣回京后,自是不會容許有人詆毀圣上殿下之圣明,士林文壇之非議,皆由老臣擔之。”
朱標趕忙推辭,他叫老夫子趕回京城可不是為了背黑鍋的,只是擔心老夫子在江南不了解情況,萬一受人挑唆說了些不合適的話,很容易被自家父皇當成典型解決,老朱是狠的下這顆心的。
昔日的恩德情義限制不住一個成熟的帝王,如果真的受限于此,那他絕不是一個合格的,更不會是一個王朝的開國太祖,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君子,是當不了皇帝的。
車馬搖晃入了城門口,宋濂突然問道:“龍虎山張天師也在京城之中吧。”
“在,前些日子父皇詔其入京面圣,而且去了張家天師封號,往后其掌教皆改授正一嗣教真人,賜銀印,秩視二品,領道教事。”
“來京路上遇到了好幾批召集鄉民做大法事的正一道士。”
朱標了然道:“父皇已經下令,無朝廷旨意,任何僧道不得擅自召開集百姓過百的法會,違者皆以巫祝厭鎮罪論處。”
得知朝廷早有預防之后宋濂略顯疲憊的靠在軟塌墊上,眼神落在弟子腰間那塊熟悉的玉佩上笑道:“老臣自幼多病,且家境貧寒,此佩算是昔年惟一帶得出去的體面物件了。”
朱標解下玉佩遞了過去,宋濂愛惜的撫摸了一下,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當年從文潛公黃溍手中接過此佩時的喜不自勝,那時候旁邊不知道有多少師兄弟羨慕不已。
如今那些師兄弟,有的任職朝中,有的避居鄉野,詠水歌山以為樂,也不知能否逃得過此次風波,能否真得一逍遙自在。
“殿下素愛玉者,何也?”
朱標條件反射般的應答道:“玉者,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
“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揜瑜,瑜不揜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
“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故君子貴之也!”
宋濂滿意的將自己最珍視的流云百福佩遞還了回去,朱標接過后才笑道:“其實還是因為佩玉更顯得瀟灑有儀。”
宋濂撫掌大笑:“老臣昔年亦以為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