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的順風速遞鋪,在秋闈開龍門那一天,開門營業。
被關起來考了十天九夜,考的頭暈眼花,滿身尿味屎臭的士子們一出龍門,幾乎每個人都被塞了一張順風速遞的告貼。
告貼簡單明了:順風速遞鋪專職往陳州、穎州、壽州、無為州全境遞送信件。
陳州淮陽府隔天遞到,穎州汝陰府兩天送到,壽州壽春府三天,無為府五天。各州下轄縣縣城內加一天,村鎮加兩天。
價錢便宜,到陳州一封信二百個大錢,旁邊兩行小小的標注:一行是每封信不超過一兩五錢,另一行,是往穎州加一百,壽州加兩百,無為州加三百。
建樂城各大衙門、各大商會、各大書院的門房,都被放上了厚薄不一的一摞告貼。
門下中書,以及六部大小官吏進出的東華門外,大常抱著一摞告貼,見人就給。
散朝路上的大官們,以及早起上班的小官小吏們,差不多人手一份。
建樂城當天發賣的各類小報,最顯眼的地方,四個套紅大字:順風速遞,下面印著那份告貼上的內容。
顧晞是在散朝路上,拿到了告貼,才知道李桑柔的速遞鋪開業了。
顧晞騎在馬上,瞪著那張告貼,片刻,吸了口氣,把告貼遞給文順之,皺眉吩咐道:“去看看!”
文順之瞄著告貼后面大大的地址,忙示意諸護衛小廝。
李桑柔的順風速遞鋪離東華門很近,沿著高頭街往南,剛剛調轉馬頭,顧晞就看到了高高挑起的順風兩個大字。
文順之噗的笑出了聲,伸出手,瞄著東角樓和那根順風大桿子,比劃了下,感嘆不已,“也就比東角樓矮一點兒,李姑娘這是從哪兒弄來這么高一根桿子?”
“潘七肯定知道。”顧晞冷哼了一聲。
顧晞催馬,沖到路口,在那根桿子下,一間小小的店鋪門口,李桑柔坐在把竹椅上,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正悠閑的嗑著瓜子兒。
文順之把頭仰到最高,看了看高大招眼的順風兩個大字,再看看那間小小的門臉,十分嘆服。
桿子上那倆布幡,只要一塊,就足夠把她這間小門面蓋滿,嗯,只怕還能有富余。
顧晞跳下馬,李桑柔收好瓜子站起來,鋪子里,黑馬一頭扎出來,一句世子爺剛喊出個世字,就伸長脖子咽回去,用力收住腳,塌肩縮脖,擺出一幅恭敬相,站到了李桑柔身后。
顧晞后退幾步,看西看了看,再往北看看。
李桑柔這間小鋪子西邊,和大理寺的監獄隔了一堵墻,北邊是一家靴子店,再過去是一家生藥鋪子,斜對面,有一家棺材鋪。
“你怎么挑了這么個地方?”顧晞看了一圈,緊擰著眉頭問道。
“老大說了,那邊大理寺,叫以律法為靠,那是靴子鋪,跑得快,那個,棺材棺材,有官有財。”黑馬搶在李桑柔前面,得意的解釋道。
文順之沒忍住,再次噗笑出聲。
“第一,這里多好找。
第二,一封信兩百個大錢呢,來遞信的沒窮人,多數有車有馬。這是個拐角,鋪子門口地方大,監獄那邊,前面那一片空地也能用,以后生意起來,馬多車多了,也能停得下;
第三,我這鋪子后面要能養馬,這間鋪子門臉小是小了點兒,后頭可寬敞得很,一個大院子,還有口井。
再說也便宜,這鋪子賣了三四年了,賣不出去,我只花了二十兩銀子,就買下了。
所有賣不掉的鋪面里面,就這家最合適了。”李桑柔笑瞇瞇,一邊說,一邊招手示意顧晞,往后面進去。
“所有賣不掉的鋪子?”顧晞跟著李桑柔往后面走,從李桑柔的話里,抓到了重點。
“嗯,錢要用到刀刃上,你看看這院子,怎么樣,夠大吧。”李桑柔揮著手。
鋪子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院子兩邊已經搭好了馬棚,一匹匹馬搖著甩巴吃著草,健壯精神。
穿出院子,李桑柔指著前面和左右兩邊,和顧晞笑道:
“你看,那是護城河,有水有樹,你看那水,多清,夏天肯定涼快。
那邊是監獄,你看那墻多高,安全。
這邊,這一排房子,一直到東華門,說是全是空倉庫,這一排,除了我這家,別的鋪子都沒后院。
你看這多好,養多少馬都沒人嫌臭。
還有,那塊空地,你看到了吧,小半畝呢,那也是我的,回頭種上菜,旁邊再刨個坑出來,堆馬糞漚肥,這么多肥,菜肯定長得好。
這邊這些倉庫,七公子說,靠近咱們這邊的幾十間,空關了足有五六年了,他說他幫我問問,看能不能便宜租下來。
以后,生意真要做起來了,也有地方多養幾匹馬。”
跟在兩人后面的文順之左看右看,看著李桑柔手指著的那排房子,再次笑起來。
從他們站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東華門的這排房子,是殿前司和軍器監的倉庫,中間好像還有幾間是工部的倉庫。
世子是殿前司都指揮使,軍器監現是守真管著,至于工部,看起來,她跟潘七關系不錯。
“這是軍器監的倉庫,你要想賃,去找守真。”顧晞氣色比剛才平和不少。
穿過鋪子出來,顧晞用力仰頭,看著順風兩個大字,皺眉道:“風無根無由無依無靠,怎么用了這個字?”
“老大說,順風比順水快。”黑馬趕緊接話。
文順之忍著笑,再次仰頭看著布幡,片刻,拍了拍黑馬,指著布幡笑問道:“你們那個,怎么好像,是不是有洞什么的?”
文順之沒好意思說出那個破字。
“四爺好眼力!”黑馬豎著大拇指先夸了一句,“那是我們老大的主意,這么高,風肯定大,得留出空兒通風,免得刮破了,四爺不知道,就這么兩個大字兒,四兩銀子呢!最上等的綢子!”
顧晞聽的無語,想說什么,話沒說出來,卻笑出來。
行了,就這樣吧,她這鋪子開也開出來了,告貼已經散的滿城皆是,再怎么,也只能這樣了。
唉,他已經讓欽天監給她挑了幾個吉利商號,也替她看好了幾間鋪面……
“李大掌柜!”
一個小廝騎在馬上,老遠就揮手招呼。沖到鋪子前,跳下馬,看到顧晞,趕緊上前見禮,“世子爺!四爺!”
顧晞見是潘定邦的小廝聽喜,揚起眉,沒等他問出來,聽喜已經喜眉笑眼的答上了,“我們七爺吩咐小的過來給他遞幾封信,七爺還特意吩咐小的,說是李大掌柜小本生意,欠不起帳,讓小的帶好銀子銅錢過來。”
顧晞抬手,示意聽喜進去遞信。
聽喜連連欠身,繞過顧晞,進了鋪子。
顧晞站在門檻外,看著黑馬,以及兩個老帳房和聽喜交接。
聽喜交接好,付好銀子銅錢出來,告退走了。
顧晞看著李桑柔道:“有什么事兒,或是缺人手,只管去找我,或是守真,找致和也行。”
“好。”李桑柔笑應了,看著顧晞上了馬,轉身進了屋。
飯后,顧晞去戶部之前,先去了明安宮。
顧瑾看到顧晞,伸手拿起案子一角的告貼,“你看到了?到陳州二百個大錢,隔天就能到,我都想把這一堆公文交給這順風速遞了!”
顧瑾說著,笑起來。
“她把鋪子開在了大理寺那座監獄隔壁,說是只花了二十兩銀子就買下了,鋪子前豎了根桿子,只比東角樓略矮一點兒,掛了順風倆大字,半座城都能看到,招搖得很。”
顧晞坐到顧瑾旁邊,一連串的話里,帶著股說不出的意味。
“有生意嗎?”顧瑾放下告貼,看著顧晞問道。
“我看看就走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中間,就潘定邦的小廝聽喜送了十幾封信過去,我看著黑馬和兩個新招的老帳房收好信才走的。”
“怎么樣?”顧瑾饒有興致的問道。
“很有章法。收了信,先往簿子上登記,誰寄的,到哪里,然后用麻繩交十字捆在信上,兩面壓漆封,寫著號的紙條一式兩份,一份用封漆和麻繩一起壓在信上,一份給了聽喜。
說是一年內憑號可查,超過一年就不能再查了。
靠墻四個大柜子,寫著四個州,每個柜子又分成格,看樣子,收了信,立刻就區分州府縣放好了。”顧晞看的仔細,說的也仔細。
“嗯。”顧瑾聽的笑起來,“她這生意,收信這頭沒什么,難處在派信那頭,她怎么安排的?”
“聽她說,頭一趟遞信,準備讓金毛去無為,黑馬去壽州,大常去穎州,她自己看著陳州,兼管建樂城這邊。”
“嗯,建樂城這邊,你再挑個老成管事兒,不用插手進去,就是在旁邊看著。那些騎手,”
說到騎手兩個字,顧瑾忍不住笑,她起的這名字,倒是貼切。
“還有馬匹馬夫,這一塊,讓致和留心一二,在她理順之前,替她看著點兒,不要出什么岔子。”
“好!”顧晞爽快答應。
李桑柔的順風速遞鋪,新招的三十個騎手,連同照顧馬匹的十幾個馬夫,都是她托他,他又交給文順之,從退下來的軍卒中挑出來的。
這一天,除了潘定邦,文誠以及文順之的友情支援信,其它的,順風速遞鋪只收了總共七封信,七封信三個州,加上那一堆友情信,四個州齊齊全全都有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金毛和黑馬一人一匹馬,大常騎一匹牽一匹,出陳州門,南下而去。
李桑柔先往鋪子里看了一趟,帶著幾封信,趕往陳州。
往陳州的這幾封都是友情信,都在淮陽城內。
在淮陽城內送信到家這事兒,李桑柔找的合作者,是藥婆行的頭兒聶婆子。
李桑柔到淮陽城外的遞鋪時,聶婆子已經伸長脖子等了大半天了。
“唉喲大掌柜來了!”
看到李桑柔直沖而來,聶婆子頓時眉開眼笑,連走帶跑迎上來。
“我今天趕早吃了飯,剛進午時就過來等著了。
先是毛大爺,那馬騎得,唉喲喲,快的一陣風一樣,換了馬就走了。
后頭是位黑臉大爺,那位爺那臉黑的,唉喲可是福相!
再后頭,說是姓常?常爺那身膀,可不得了!天神下凡一樣!”
聶婆子嘴不閑著,手腳更是利落,仰頭伸手,雖說夠不著,可照樣是一幅扶到了的模樣,扶下李桑柔,一個旋身,提壺拿杯子,倒了茶捧給李桑柔。
“多謝。”李桑柔接過茶喝了,將手里的布袋放到桌子上,示意聶婆子坐下,指著布袋道:“每處一個布袋,你接手時先看布袋上的字,是不是淮陽城的,不是不能收。”
“大掌柜的教導過,記得!”聶婆子伸手推平布袋,手指點過淮陽城三個字。
“嗯。”李桑柔抽開布袋,從里面取出薄薄一捆信,解開,將最上面一張清單遞給聶婆子,“你核對一遍,數目要對,信上的姓名地址,和清單也要一樣。”
“好!”聶婆子一只手點著清單,一只手一封封翻過信,仔細對了一遍,不等李桑柔說,摸過印泥,往那張清單上按了手指印,又拉過桌子上空白嶄新的厚冊子,在上面寫上份數,再按上手印。
李桑柔也伸手過去,在聶婆子手印后面,按上手印。
“那我走啦,一封信五個大錢,這一共七封,還有每天保底兒的十個大錢!今兒統共四十五個大錢。”聶婆子站起來,抱著信,先和李桑柔算帳。
“明天收到七份回執,才是四十五個大錢,少一個,一兩銀子。”李桑柔沖聶婆子豎著一根指頭。
“這您放心,說啥也不能少!”聶婆子抖開塊舊包袱,小心的包了那七封信,出了遞鋪,簡直是一路小跑,往淮陽城回去。
李桑柔坐在遞鋪門口,看著聶婆子走遠了,才站起來,遠遠綴在后面,也往淮陽城過去。
淮陽城這七封信,都是潘定邦的友情信。
潘定邦的媳婦田氏,娘家老宅在淮陽府,七封信,都是寫給他媳婦娘家諸人的。
聶婆子抱著七封信,直奔城東的田家老宅。
李桑柔遠遠綴著,看著聶婆子直沖城東,從田家那座三開間門房起,走了半條街,送完了七封信,將七個連著漆封的回執用包袱包了又包,抱在懷里,腳步輕快的往家回去。
在離家還有一條街的曹家點心鋪門口,聶婆子站住,猶豫片刻,靠過去,看過來看過去,掂量算計了好一會兒,買了半斤麻片。
李桑柔看著她一只手抱著包袱,一只手托著麻片,直奔回家,站住,露出絲絲笑意,轉過身,找地方吃晚飯去了。
李桑柔吃了飯,回到遞鋪,挑了匹馬,連夜趕回了建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