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先是周老尚書一直病著,部務就交到了左侍郎宗侍郎手里,后來,永平侯沈賀署理了禮部。
永平侯沈賀這個人,一向是只用自己人的。這個自己人的范圍,還挺窄,只有他門下出身,或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才能算是他的自己人。
宗侍郎是在周老尚書手里得了重用,做到了左侍郎。
沈賀到任后,自然是先把宗侍郎排擠到一邊,可沒等他把宗侍郎踢出禮部,他自己先犯事兒撤了差使,這禮部,就又回到了宗侍郎手里。
宗侍郎已經五十出頭了。
他少年才子,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第一任點了個小縣縣令,從此就在地方輾轉,一直輾轉了二十多年,才調進中樞,進了禮部。
沒想到得了周老尚書的青眼,一路升到左侍郎,又主持了部務。
做到左侍郎,宗侍郎心滿意足,就是主持部務時,宗侍郎也多想過,也沒敢多想過。
他在地方做到帥司時,在他們宗氏一族,再算上他的母族,妻族,甚至算上他的先生們,他都已經是官位最高的那一個了,當時,家族親眷之中,就已經沒有人能和他互為支撐,更沒有人能提攜他了。
他又不是個長袖善舞的,哪敢多想。
他所求的,就是能在侍郎這個位置上,這一任做滿,平平安安再做上一任,六十多歲就上折子乞骸骨,在京榮養。
他在地方輾轉了二十多年,和妻兒聚少離多,如今老妻上了年紀,身子也不大好,沒法跟著他再去外任,他實在不想再離開妻子兒孫,一個人到陌生地方辛苦操勞了。
沈賀剛進禮部時,他剖心析膽,竭盡心力,表忠示誠,可沈賀理也沒理他。
他已經絕望了,甚至已經看好了棺木。
齊梁之戰,迫在眉睫,這是他這個位置的人,都看的明明白白的事。
這個時候,他要是到了地方,不管哪一路,不管哪里,立刻要做的,除了尋常公務,還有繁重無比的征糧征銀征夫征馬。
他這個年紀,十有八九,是要累死在任上了。
他走出了建樂城,再要回來,就是要被抬回來了。
可沒想到,沈賀還沒給他找到地方,把他踢走,自己倒先回府閉門讀書去了。
宗侍郎真正是大難不死,劫后余生。
之后,又聽到點滴閑話,知道了永平侯父子突然撤差,是因為泄漏了重要軍務,發現這事兒的,是順風速遞鋪的幾個腳夫。
宗侍郎慶幸之余,對順風速遞感激不盡。
貴人哪!
這一回封贈聶掌柜,宗侍郎親自挑了個家在山陽府的年青郎官,千叮嚀萬囑咐之后,派了出來。
這位禮部欽差,是又恭敬又客氣,除了頒旨時氣勢昂然,別的時候,都是一定要讓聶安人走在前頭,再三感謝聶安人對他家鄉父老的大恩,那是客氣的不能再客氣了。
禮畢收了香案,安府尹表示:他們淮陽府得了這么大的榮耀,一定要好好賀一賀的,他已經在淮陽府最好的酒樓迎豐樓定了宴席,設宴慶賀,宴請聶安人和欽差,以及聶安人的街坊鄰居,府衙諸人。
李桑柔坐在樹上,看著看熱鬧的鄰里街坊,還有給聶家蓋屋的工匠們,哄哄然一起,熱鬧無比的涌往迎豐樓,才從樹上跳下來,在空無一人的院子里轉了半圈,悠悠哉哉出來,回邸店睡覺去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李桑柔才又到了聶婆子家。
聶大正抱著小兒子旺財,站在院門外,和幾個工匠爭來爭去。
看到李桑柔,聶大急忙放下旺財,緊跑幾步迎上去,”大當家的來了!大當家的什么時候到的?大當家的快請進!“
李桑柔站在院門口,先摸了塊松子糖,遞給仰著頭,淌著口水看著她的旺財,才笑答道:“昨天就到了,你阿娘在家呢?”
“阿娘和棗花都在鋪子里,我這就去叫……”聶大轉身就要跑,李桑柔伸手拉住他,“不急,我晚上在你家吃飯,等她們回來吧。你們這是干嘛呢?”
“您就是大當家的?”站在旁邊工匠頭兒,已經好奇無比的打量了好一會兒了,聽到李桑柔這話,忙拱手見了禮,指著院門笑道:
“大當家的您見多識廣,懂規矩,您說說,他家這院門,再這么光禿禿的,肯定不合適了,您說是不是?
這可是老安人的家,這大門,得蓋成金柱大門。
他非不肯,說太張揚了。
這有什么張揚的?您家現在可是官家,不是民宅!”
“有道理!”李桑柔表示贊同。
“大當家的,這可不行,阿娘昨天還交待……”聶大急忙解釋。
“他說得對,你阿娘是有誥封的老安人,一個金柱大門,是蓋得起的。
再說,這金柱大門,讓出來半間,也能讓經過路過的人,有個暫避風雨的地方。”李桑柔打斷聶大的話,笑道。
“大當家的說的真好,可不就是這樣!聶大爺,您家現在可是高門大戶了,這大門哪,得給窮人留點兒擋風避雨的地兒。”工匠頭兒忙接話道。
聶大只好笑著點頭。
李桑柔看了一會兒,進了院門。
聶婆子和棗花、大妮兒回到家時,李桑柔正坐在堂屋,用幾小塊綢布,變著戲法,逗的旺財笑的咯咯咯咯。
“大當家的來了!”聶婆子看到李桑柔,忙將手里的東西塞給棗花,緊幾步進屋。
“恭喜。”李桑柔站起來,沖聶婆子拱手笑道。
“托大當家的福,都是托大當家的……”說到最后,聶婆子喉嚨突然哽住。
“大當家是我們一家人的大恩人,我們娘倆得給大當家磕個頭。”棗花拉著大妮兒,沖李桑柔跪倒磕頭。
“這我可擔不起。你阿娘治病救人十幾二十年,這是她的福報。”李桑柔先拉起大妮兒,再去拉棗花。
“狼,涼!”旺財含糊不清的大叫著,從李桑柔腿邊擠過來,撲向棗花。
“是娘!不是狼!也不是涼!”大妮兒一邊笑一邊拍了弟弟一巴掌。
“阿娘陪大當家的說話,我再去炒幾個菜,把這羊肉再燴燴。大妮兒,過來看著弟弟。”棗花彎腰抱起旺財,笑著出了屋。
“托大當家的福。”聶婆子重新倒了杯茶,捧給李桑柔,這一句托大當家的福,充滿了感慨。
“這是你自己的福報。不說這個了,我這趟來,不是為了給你道賀,是有件要緊的事兒。”李桑柔示意聶婆子坐。
“大當家的只管吩咐。”聶婆子忙拉了只小竹椅子,坐到李桑柔旁邊。
李桑柔三言兩語說了顧瑾的打算,看著聶婆子道:“……照你看,這事兒可能行?藥婆中間,像你這樣的醫術,極少吧?”
“我覺得行!”聶婆子眼睛亮閃,“這個,用不著醫術多好,見得多經得多,能看出來就行了,又不用她們去治去救。
說起來,那害人的瘟疫,也就那幾樣兒,能像我這個年紀,哪有沒經歷過的?那命不好的,經歷過三回五回的,都多的是。
這事兒行!
就一樣,要是看到了,往哪兒報?衙門?藥婆這名聲兒?”
“報到咱們這里,咱們的遞鋪,派送鋪都行,之后再往官府報送的事兒,我讓鄒掌柜安排。
這樣,一來信兒傳遞的快,二來,咱們留信遞信,都是有存檔的,一旦確實瘟疫,查報及時,有幾個人來報,誰先誰后,明明白白,彰表獎賞起來,也清楚明白。
再說,三姑六婆,在那些迂腐之人看來,都是洪水猛獸,讓藥婆們自行到衙門告稟,極容易誤事兒。”李桑柔低低嘆了口氣。
“這樣最好!我也是這么想。唉,都是最下賤的人,大當家的想的周到。
要是這樣,那就妥當了。
那就先沿著咱們的線路鋪開?”聶婆子松了口氣。
“嗯,這件事,要花的精力極多,你一個人顧不過來,我看,你把棗花帶上吧,讓她幫著你。
她跟著你再學幾年,我覺得,她以后得比你強。”李桑柔笑著建議道。
“我也這么想,還沒敢說,大當家的這么說,行!那派送鋪,我挑個人打理?”聶婆子笑道。
“嗯。你到處看的時候,碰到和你差不多醫術,或是能干穩妥,或是有其它可用的藥婆,都記下來,也許什么時候就能用上了。”李桑柔再吩咐了句。
“嗯,大當家的放心,我懂。”
“還有,你一個人在外走動還好,現在帶著棗花,身邊最好有一兩個人,強壯有力,能打一打擋一擋的,這人是買是典,或是拿銀子請,你自己看著辦,銀子從順風帳上支出。”李桑柔接著道。
“好。”聶婆子猶豫了下,點頭答應。
她自己一個人在外面,有過幾回破財保平安的時候,她老了,帶上棗花,她確實不大放心。
大當家的想到她前頭去了。
聶大和棗花很快就端了飯菜進來,擺了滿滿一桌子。
李桑柔吃了一碗多米飯,又喝了一碗羊肉濃湯,站起來告辭,“我走了。”
“大當家的住在哪兒?明兒……”聶婆子忙跟著站起來。
“我今天夜里就回建樂城,白天睡了一天了。不用送。”李桑柔拍拍大妮兒,在旺財臉上捏了下,轉身出門。
“城門都關了。”聶大跟在聶婆子和棗花后面,將李桑柔送出院門,突然想起來。
“那城門能困住大當家的?”聶婆子在兒子后背拍了下。
進了夏天,李桑柔就像一只蟄伏的蟲兒,一動不想動。
這四五年,她什么都能習慣,哪怕是惡臭不堪的茅廁,就是這夏天,她還是覺得躲無可躲,熬無可熬。
今年的建樂城,好像還格外的熱!
唉,不是今年格外的熱,而是,在她的感覺中,一年比一年熱!一年比一年難熬!
越是最熱的時候,越是一絲兒風都沒有。
李桑柔坐在護城河邊的柳樹下,一身接一身的出著黏搭搭的汗,熱的有氣無力。
“老大老大!”黑馬一頭扎過來,“公主……”
“就說我不在!”黑馬話沒說完,就被李桑柔打斷。
她熱的半死不活了,什么心情都沒有。
“不是公主來了,是公主打發那個叫千山的,說是過來給你送請柬的。”黑馬陪著滿肚皮的小意,不過這話,那是一定得說完的。
“就說……”李桑柔說到一半,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叫進來吧。”
唉,熱成這樣的夏天,熱到有氣無力一動不想動的,怎么好像就她一個人?
黑馬和金毛就不提了,頭一年夏天,她熱的透不過氣,這倆貨活蹦亂跳,喝熱湯吃辣羊肉,曬的發燙的地上,嗡嗡的蚊子中間,倒下就能睡著,還睡的長長短短的打呼嚕。
唉,她佩服。
黑馬帶著千山進來,千山捧著暗紋金邊的一封信,遞給李桑柔,笑道:“這是我們公主寫給大當家的。
初六日,宮里呈新花新果,各式新鮮玩意兒,以與民同樂。
公主請了娘娘的示下,請大當家的,還有馬爺等人,進宮玩耍。”
黑馬聽的兩只眼睛瞪的溜圓,屏氣看著李桑柔,急的兩只腳都踮起來了。
老大可千萬得答應啊!
李桑柔接過信,片刻,看著千山笑道:“煩你稟報公主,初六日前后,我正好有件極要緊的事兒,要是來得及,必定趕過去。要是來不及,還請公主見諒。”
“是。”千山垂手應了,退步告辭。
黑馬勉強壓住那份焦急,送走千山,離弦的箭一般竄回來,一頭扎到李桑柔旁邊,身子晃了幾晃,才收住步。
“老大,初六咱有什么要緊的事兒?我怎么不知道?今天都初三了,老大……”
“初六沒什么要緊的事兒。你的心眼呢?怎么不想想,咱們是什么人?我是殺手,你是殺手的幫手!咱們這樣的人,能進宮嗎?”李桑柔相當不耐的斜著黑馬。
天太熱,她很暴躁,她想打他,不過實在太熱,懶得動。
“怎么不能,”黑馬的尾聲一路下落,到能字,已經落到地上了。
黑馬呆站了半天,耷拉著肩膀,長嘆了口氣,“可不是,可咱們從來不隨便殺人,咱們……唉,可不是,咱們知道咱們從來不隨便殺人,別人哪知道啊,唉。”
黑馬垂頭喪氣轉過身,李桑柔斜暼著他吩咐道:“你去找一趟如意,把公主這個邀請告訴他,跟他說咱們是殺手,進宮不合適,讓他家世子替咱們解釋一二。”
“好。”黑馬垂頭答了句,“不去就不去了,還要解釋,解釋什么啊,唉,好,我這就去。”
李桑柔往后倒在椅子里,拍著蒲扇,等黑馬回來。
她并不在意他們對她的信任有多少,不過,這信任要是多一些,總歸沒壞處。
如意過來的很快,還帶了位看起來舒心妥帖的婆子。
“大當家的,我們世子爺說:大當家的想的太多了。
世子爺說,公主極少邀請人進宮玩耍。這一趟邀請,我們世子爺和大爺一起想了半天,說他們不記得公主邀請過別人,這應該是公主頭一回邀請人進宮。
世子爺說,公主頭一回邀請,還請大當家的給個面子。
世子爺說,宮里有些不一樣的規矩,應嬤嬤自小兒在宮里當差,人也通達機變,讓她過來侍候幾天,備著大當家的詢問一二。”
應嬤嬤順著如意的指向,曲膝見禮。
“好吧。”李桑柔用蒲扇柄撓了撓頭。
既然這樣,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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