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是個極有規律的,哪怕大年三十破了例,也不過是吃過子時的餃子,就回去睡覺了。
林颯和黑馬幾個,大呼小叫的擲骰子賭錢。
米瞎子和李桑柔出了炒米巷,順腳閑逛。
在大年三十這樣的時候,走在熱鬧喜慶到極點,卻又空曠無人到極點的大街小巷,是兩個人共同的愛好。
“嘖,這建樂城,該修新城了。”走出炒米巷,米瞎子意味不明的嘖了一聲道。
“嗯,確實有點兒人滿為患,明年要考春闈了。”李桑柔裹了裹羊皮襖。
“這仗,還得打幾年?”米瞎子揮起瞎杖,敲了敲路邊的栓馬石。
“快的話,也要兩三年吧,或者三五年。”李桑柔想了想,答道。
“嗯。”好一會兒,米瞎子才悶悶的嗯了一聲。
“就是不打仗,水旱天災,也一樣死人。”李桑柔看了眼米瞎子。
“老虎吃人,和人殺人,不一樣。一個是天性,一個是人性。”米瞎子哼了一聲。
“我覺得,沒什么分別,災荒時候的兩腳羊,是人性,還是天性?”李桑柔不客氣的接話道。
米瞎子不說話了。
“王師兄一直想到泉州看看。這一趟去密州,又聽幾家海商說起泉州的新鮮東西,她就更想了,三五年,倒是還能去。”米瞎子岔開了話題。
“跟林姐姐,有什么打算沒有?就這么相敬如賓?
“聽張貓說,從去年回到建樂城,各個城根,可是哪家都沒去過,我問過林姐姐,她不介意鉆私窠子。”李桑柔也轉了話題。
“說話能不能好聽點兒?什么叫鉆私窠子!
“張貓這死妮子,關她什么事兒!”米瞎子啐了一口。
“怎么打算的?有打算沒有?”李桑柔追問了句。
“就這樣。”米瞎子背著手,拖著瞎杖。
“就這樣是什么樣兒?倆聊過這事兒沒有?”李桑柔再追問。
“我這個人,什么德行,一清二楚,她那個人,什么德行,也看的差不多了。
“我這樣的,她那樣的,以為還能怎么著?”米瞎子猛的站住,口水噴了李桑柔一臉。
李桑柔攤手,她就是不知道他們還能怎么著,才問他的。
“我和她,覺得哪一個能柴米油鹽,鍋臺尿布,養家糊口?”米瞎子背著手往前走。
李桑柔不說話了。
“就這樣!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回去有師門,出門有們,身在江湖,四海為家,沒有鍋臺,沒有尿布,不用養家,我和她,這樣最好,只能這樣。”
“這樣是挺好。”李桑柔笑道。
“她離不開師門,她喜歡熱鬧。她說過,我只是她的錦上添花,不是她的部。”米瞎子沉著臉道。
“要讓把她當成部,也不肯吧?”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著米瞎子。
“年青的時候,我以為她是部。
“后來,我才發覺,師姐就是師姐,什么事都能比我先一步覺悟。”米瞎子轉著瞎杖。
“倆真挺登對。”李桑柔嘿了一聲,認真的贊嘆了句。
“為人夫為人父,就得先做夫和父,我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就這樣最好。”米瞎子繼續揮著瞎杖。
兩個人沿著空蕩蕩的街巷,逛到金梁橋時,街巷里已經有不少一身新衣,提著燈籠出來賣懵懂的孩童。
“天快亮了,得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也省得被人堵上門拜年。”米瞎子打了個呵欠。
往年,他都是住廟宇寺觀,或是街角窩棚,或是隨便哪里,想睡就睡,想走就走,可沒有這樣的麻煩。
“還有人給拜年?”李桑柔驚訝問道。
米瞎子斜橫了李桑柔一眼,沒理她。
“去鋪子后頭吧,倉庫里有地方睡覺,大常準備的。”李桑柔建議道。
“呢?”米瞎子再打了個呵欠。
“我出趟城。”李桑柔沉默片刻,答道。
“去看金毛?”米瞎子反應敏銳。
“嗯。”
“走吧,我跟一起去,回來再睡。”米瞎子低低嘆了口氣,背著手,一起往南門出去。
李桑柔和米瞎子從城外回來,米瞎子到順風鋪子后面的倉庫里補了一覺,李桑柔在小帳房里睡了一會兒,到中午前后,才回到炒米巷。
一進炒米巷,就看到黑馬一身新衣,坐在門檻上。
看到李桑柔,黑馬一躍而起,直撲上來,“老大可算回來了!”
“咦,出什么事兒了?”李桑柔看到黑馬,很驚訝,“們不是說,要帶們林姐姐去關撲?”
“老大回來了!”小陸子從院門里探頭出來,往院里喊了聲,出門檻迎出來。
“都在家?這是怎么了?”李桑柔驚訝了。
大年初一到十五,是一定要玩個夠,要賭個夠,要天天在外面玩,這也是大常他們的過年習俗,今天這是怎么了?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透!拜年的就上門了!”黑馬每一句話都用盡力加重語氣,“一個接一個,一家接一家啊!一直到剛剛!剛剛能喘口氣兒!”
李桑柔眉梢揚起,哪兒來的這么多拜年的?
“老大您瞧瞧吧,是拜年貼子,常哥說,這拜年貼子的講究,是有來有回,老大,我瞧著,這是沒法回了!”小陸子一邊說,一邊往二門里點著手指頭。
李桑柔進了二門,看著廊下靠墻,堆起來的兩三堆半人高的拜年貼子,驚的滿額頭皺紋。
“哪來的這么多!”
“尉翰林家的,黃將軍家的,楚將軍家的,楚將軍老丈人家的,周老尚書府上的,史侍郎家的,燕春館的,揚州商會的……”大常從幾堆拜年貼子旁邊站起來,指著旁邊攤開的,他剛剛看過的拜年貼子。
李桑柔瞪著半人高的兩三堆拜年貼子,頭一回,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覺。
米瞎子從李桑柔身后,擠到那幾堆拜年貼子旁邊,挨堆拍了一遍,哈哈笑起來。
“看來,還是我這樣的好!比這個有人拜年的好啊!這拜年貼子,講究的,可就是個有來有回!
“哈哈哈哈哈!”米瞎子一邊大笑,一邊拍著成堆的拜年貼子。
“不都是拜年貼子,這邊是吃年酒的請柬。”大常指著另外一邊,“都請的,單請老大的,單請我的,單請黑馬的,單請竄條的,都有。單請黑馬的最多。”
黑馬頓時昂著頭,黑臉放紅光。
米瞎子再次哈哈哈哈哈。
不過,李桑柔的光棍可不是白說的,對著成堆的拜年貼子,年酒請柬,直截了當,一張不回,一家不去。
有位圣賢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個不回一家不去,至少均了。
黑馬對著一堆請他吃年酒的請柬,痛心不已。
別家也就算了,潘家相怎么能不去呢?
他跟七公子那么要好,就算沖著七公子的面子,也得去一趟不是,老大不去,他也不去,這讓七公子這面子往哪兒擱?
黑馬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覺得不應該。
不過他也就想想,可沒敢往老大面前說上半句一個字。
為了躲避這成堆的拜年和請柬,吃過中午飯,李桑柔就帶著大常等人,和米瞎子、林颯,陪王錦出城看莊子去了。
一行人在周圍各縣看看玩玩,吃吃喝喝,一直看到正月十四,王錦看中了五六處莊子,一行人才回到建樂城。
林颯早就聽說建樂城上元燈節是如何熱鬧,聽了一二十年,想了一二十年,如今身在建樂城,這上元燈節,那是無論如何都要看一看的。
就連王錦,也決定上元燈節那天,要從鰲山看到汴河,再看到城外的煙花,看個通宵!
林颯和王錦對著成衣坊送過來的各式各樣的上元節裙子長短襖斗蓬各色首飾等等,一樣樣的細看,黑馬和小陸子幾個圍成一圈亂出主意。
李桑柔坐在旁邊,翹著腳,嗑著瓜子,想著王錦看中的那幾處莊子。
其中之一,就是陽武縣外的那座皇莊,離陽武縣近,臨近汴河,莊子里還有一眼小小的溫泉,確實極其合適。
那處皇莊,大約還在二皇子名下,嗯,現在,他叫慧安。
李桑柔呆想了一會兒,站起來,交待了句,出了炒米巷,往大相國寺逛過去。
大相國寺是建樂城的繁華地段,一圈兒都熱鬧不堪。
李桑柔干脆從正門進去,跟隨在信男善女中間,拜了彌勒佛,拜過護法伽藍,轉到后面拜了觀世音菩薩,到大雄寶殿前,在繚繞的香煙中,拜過慈目低垂的諸佛菩薩,再往后,一直拜過地藏菩薩,才沿著圍廊,走到一扇虛掩的圓門前,推門而入。
圓門里是一處處的僧寮,李桑柔徑直進了東邊一間沒有院門的方寸小院。
“是大當家。”圓德大和尚聽到腳步聲,站起來。
“是我,大和尚可安好?”李桑柔在門口站住,欠身見禮。
“安好,好久不見了。”圓德大和尚笑容溫暖,欠身示意,“進來喝杯茶吧。”
李桑柔進屋,坐到小茶桌一邊的舊蒲團上。
“從寺里過來的?”圓德大和尚聞著李桑柔身上濃濃的香火味兒,笑道。
“嗯,寺內香火鼎盛。”
“建樂城很熱鬧,聽說比去年還熱鬧,去年我沒在建樂城,聽說大當家也沒能趕回來過年?”圓德大和尚慢慢沏著茶,和李桑柔說著閑話。
“去年春節,是在去南召縣的路上過的。”李桑柔想著去年的年,也很熱鬧。
“南召縣。”圓德大和尚慢慢說著南召縣三個字,片刻,笑起來,“南召縣有位烏先生,曾經來過大相國寺,我和他相談甚歡,有十幾年了吧。讓我想想,已經二十年了,那時候,先皇剛剛即位。”
“二十年,那見的,應該是前一個烏先生,我見的,是后一個烏先生,他們都姓烏,就像是大和尚。”李桑柔笑道。
“喔。”圓德大和尚慢慢喔了一聲,片刻,看著李桑柔問道:“大當家和他們談妥了?”
“嗯。”
見李桑柔只嗯了一聲,圓德大和尚不再多問,轉了話題,“去年夏天,我們在青州,聽說收復了兩淮,就和慧安一起,往兩淮過去。就在宿遷城外,救治活人,超度亡靈,忙到入冬,也沒能過半,唉。”
“亡靈最多的地方,在揚州城外,大和尚不如帶慧安去往揚州,在那里建一座大相國寺吧。”李桑柔端起杯子。
“好。”圓德大和尚應的十分干脆。
李桑柔不說話了,慢慢喝完一杯茶,李桑柔站起來,“我去看看慧安,有事兒找他。”
“就在隔壁。”圓德大和尚微笑著,指了指旁邊。
李桑柔出了小院,穿過道寶瓶門,就看到慧安正彎著腰,翻著晾曬在竹匾上的草藥。
“是。”聽到動靜,慧安轉身看著李桑柔,一句是之后,就默然無聲。
“前幾天,我去了趟陽武縣。”李桑柔走到那只竹匾前,掂了一根,聞了聞。
慧安頓時瞪大了雙眼。
“大和尚說修行有成,看起來他是瞎說啊,我就說了句陽武縣而已,看。”
慧安瞪著李桑柔,片刻,擰過了頭。
“見過這個東西嗎?”李桑柔從袖筒里摸出一個帶殼的雪白棉桃,送到慧安面前。
“這是什么?”慧安看著那朵棉桃,沒接。
“叫棉花。”李桑柔縮回手,從棉桃上揪下一縷,送過去。“摸摸。”
慧安猶豫了下,接過那縷棉桃。
“看,這東西,隨手一扯,就能扯這么長。”李桑柔又揪下一塊,將棉桃扔進竹匾里,雙手扯著那縷棉桃,扯成一條棉線。
“這東西可以紡成線,織成布,紡線織布的工序,比麻簡單很多,密州有戶海商家里種過這東西,說很容易種,一棵就可以結很多這樣的棉桃。”李桑柔接著道。
慧安扯著那縷棉桃,看著李桑柔,沒說話。
“我覺得這是個好東西,想在建樂城試試,看看能不能種出來,種出來之后,再看看能不能紡線織布。”李桑柔將那縷棉桃纏在手指上。
“想要那個莊子。”慧安看著李桑柔。
“對,不是要,是用用,莊子還是的莊子,借給我用用。”李桑柔笑道。
“不用借,要用就拿去。”慧安的話頓住,好一會兒,垂眼道:“要是,莊子里有什么,……”
“已經安葬了。”李桑柔沉默片刻,看著慧安道:“潛邸有位老宮人,是隨太監的人,當年的事,是隨太監經手,都告訴了她。
已經重新安葬了。”
“那我,母親?”慧安下意識的往前一步。
“皇上說,都是的母親,等真正修行有成,再去看她們吧。”李桑柔退后一步,轉身走了。